第517章 夜訪(1 / 1)

江州驛站

一到驛站,與驛站長吏交接文書後,李遠將軍便命人將孟長輝放出來送進供官員歇腳的廂房裡。

長吏不滿,朝廷欽犯怎可入廂房,按律應當在囚車裡才對。正要進言時,李將軍一個眼神殺過來,他連一個屁都不敢放,趕緊回去準備飯食。

再說孟長輝獨自住在一處小院子,院子不大,總共兩間房。一間他住著,另外一間空著。房間極小,勝在整潔舒適。不過院門口有兩個士兵把守著,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孟長輝一路上幕天席地,這會兒見到床,也禁不住脫鞋補眠去了。

這一覺直睡到天黑,他才迷迷瞪瞪醒來。

此時屋內伸手不見五指,窗外倒是傳來滴答滴答的落雨聲。

下雨啦……

他坐起身,發現床邊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

屋裡黑黢黢的,看不清是誰,隻能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誰?”

孟長輝掀開身上的薄被,天氣炎熱,一覺醒來渾身是汗。

雖說在他睡覺時屋裡突然出現一個陌生人,卻沒有從來人身上感受到惡意。

那人沒說話,反而起身走向桌子,下一刻,橘黃色的火光亮了起來。

“一年半沒見,你連你娘子都忘了?”

來人穿著男裝,聲音卻是女子的,說著轉過身,黑白分明的眼中滿是狡黠。

不是他的娘子是哪個?

孟長輝長眉一皺,眼神滿是無奈:“你怎麼來了?”

田園園湊到他跟前笑道:“怎麼,不願意看到我?”

“是的。”

若問孟長輝最不想見誰,那麼非田園園莫屬。

“為什麼?我在這兒可等了你一個多月呢!”

田園園才不是三言兩語就被嚇退的人,一手掐腰,一手捏著他瘦削的下巴。

他的下巴上長著短短的胡茬,有些紮手。

離得近了,可以看到他眼睛裡滿是血絲,渾身透出喘不過氣的疲憊。

二人靜靜地對望片刻,孟長輝猿臂一伸將人摟進懷裡,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長長歎了一口氣:“你不應該來。”

田園園摟著他的肩膀,天熱,他身上的味道並不好聞。可她卻像是聞不到般,輕輕摩挲著他脊背。

他瘦了很多,以前摸著全是結實的肌肉,而今隻能摸到背脊上突出的骨頭,心裡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你跟我走吧。”田園園說。

他從她懷裡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她。

秀眉、大眼,還有不夠柔美的臉,一成不變。

許久以後,他抬手覆在她的一側臉上,微涼柔軟。

田園園將臉倚在他的手掌裡,默默地注視著他。

那隻溫熱的大手帶有濕漉漉的汗味,骨節分明手背上卻有許多小傷口,有新有舊,如同衣裳下的軀體亦是傷痕累累。

這是他倥傯半生的勳章,也是他為大周拋頭顱灑熱血的過去!

然而,世事無常,正是他效力的皇帝要置他於死地……

可笑,可歎,又可悲!

看著她目光哀傷,孟長輝輕輕搖了搖頭,起身緊緊擁住她的身體,聲音暗啞:“我不能走,不能讓孟家平白無故地背上通敵叛國的罪名!”

“哪怕罪魁禍首是皇帝?”

田園園早已經知道結果卻還是不死心。

“是!”

聽到孟長輝毫不遲疑地肯定,田園園幽幽歎了一口氣。

這家夥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就是撞破南牆也不回頭的主。

好歹夫妻六年,他的脾氣秉性田園園還是知道的,做事刻板,原則性很強,可如今事關他的性命,怎料腦子依舊生了鏽,忍不住讓人想敲開看看他的腦子,是不是比正常人少點什麼!

孟長輝不知娘子在心裡暗罵自己是個傻蛋,隻當她不說話舍不得自己,輕聲道:“彆怕。我會寫份和離書給你,日後你我二人嫁娶兩不相乾,你還年輕,再找個夫君就是。還記得咱們剛成親時,你說讓我給你多出些嫁妝……”他將頭上束發的發帶拿下來,經過兩個多月的日曬雨淋,發帶已經褪色,變得陳舊不堪。

“怎麼?這是……嫁妝?”

田園園遲疑地接過,拿到手裡以後才發現裡麵另有乾坤,隻見發帶裡似乎藏著什麼東西,最下麵有一整圈後來加上的針腳,顯然有什麼藏在發帶裡。

“這是?”

“天寶錢莊的存票,是查莉兒感謝我送的謝禮。”他抿了抿起皮的嘴唇,眼神含笑,加了一句:“你定然喜歡。”

……這家夥開竅了?!按照他的脾氣,不論送的什麼這家夥肯定不會要,甚至還得大義凜然地加上一句:舉手之勞不足掛齒雲雲,典型的做好事不求回報型的熱心人士!

“真的?”她有點不相信,這家夥真的開竅啦?!

孟長輝重重地點點頭:“如假包換!”

田園園捏著發帶,隻見裡頭加了一層襯布,很薄,不仔細看根本看不來,針腳細密,一看就很結實,忙不迭追問道:“天寶存票?多少銀子?放在這裡不會進水嗎?”

“你且放心,我在存票外加了層羊皮。一直以來,我從未給過你俸祿,家中大小事全靠你一人撐著。我也知道當年那十一萬兩銀子對你而言,是個過不去的心病……不瞞你說,查莉兒給我時,我並不想要,隻是想起你整日為錢財憂心,便厚著臉皮接下……”想起當日從查莉兒手中接過存票時,他臉頰不由地發起熱來。

“這是你勞動所得的報酬,算什麼厚臉皮。咱憑本事吃飯不丟人!再說你可幫她繼位成為波托女王,就是給十萬兩黃金的也是應該的!”田園園喜滋滋地看著他,眼神亮地嚇人:“到底是多少錢?”這個問題最重要。

“一萬斤黃金。”

田園園訝然一笑:“一萬兩黃……”反應過來,眼睛瞪大:“一一一萬斤金子?!”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一萬斤黃金啊!是一萬斤啊!!!

孟長輝看著她震驚地模樣,微微點點頭。

她果然喜歡。

田園園不可思議地捂住胸口,不加激動之色溢於言表:“我的天呐!一萬斤金子,一萬斤啊!查莉兒真他…真大方啊!”

一萬斤金子,換算到現在就是十萬兩黃金,古代是八兩稱,也有將近八萬兩的金子……

“發財啦!”田園園表示可以躺平三輩子啦!

聞言,孟長輝勾唇一笑,硬朗的輪廓瞬間柔和,眼神極是溫柔,有種冰川融化的既視感,令人想到和風細雨與春日的繁花,帶著深情,還有不自知的寵溺……

這是田園園不曾在他身上見過的神情,於是心不受控製地、猛烈地跳動起來,目光呆呆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連一萬斤的黃金也顧不上了……

這男人有錢了就是不一樣,什麼呆板、腦子不透氣、傻瓜、冥頑不靈,現在再看,明明是深思熟慮、大智若愚、忠肝義膽……

好吧,錢才是最大的濾鏡……

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對於孟長輝來說,此次一去十死無生,可比起死亡更令他畏懼的是背負汙名,含冤而死!

入京之後,不論生死如何,他對得起死去的祖父、對得起天下黎民,亦對得起大周天子,卻唯獨對不起她與孩子……

“日後,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芃芃就交給了。”孟長輝摩挲著她的頭發。

他還不知道自己又當了爹,有個小兒子。

田園園從震驚裡回過神,先將發帶塞進懷裡暗袋,隨後將自己的發帶抽下來,“你坐下,我給你梳頭。”

沒有梳子,她以手代梳,將頭發攏上去。他的頭發許久未洗,打結成縷,需要一點點地撕開。她的動作很輕,孟長輝閉上眼,享受這難得的溫情。

一年半了,真長啊!可這次相見將是永彆……

“你怎麼進來的?”他問,門口有守衛把守,一般人是見不來的。

“押解你的士兵有噩夢的人,就這麼進來的。”

絕情郎帶她進來的,這會兒守衛換成他的人。

“你,你雇傭噩夢的人了?”

“嗯。”

孟長輝睜開眼,目光複雜:“聽聞噩夢傭金十分高,你……”

“我把家產抵押給他們了。”田園園打斷他的話,從身後抱住他,將頭擱在他的肩膀上,側頭看他:“我也待不了多久,你就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有,芃芃怎麼樣了?你來信說你有了身孕……”從來她便未提過,聯想她遇險,孟長輝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田園園擁著他,鼻端是他身上濃重的汗味,“嗯,芃芃很好。臘月初十生的,是個男孩,叔父給取的名字叫孟玄珺。他們還有兩日才能到江州,說不定你能見上一麵……”她低下頭抵著他的肩膀,心裡發苦,眼淚不受控製地流出來。

縱使再怎麼假裝堅強,可生死離彆依舊叫人痛苦難當。

感受到後麵肩膀傳來的熱意,孟長輝也難過至極,啞著嗓子安慰:“彆哭,孩兒交給你了……”

“你這個傻瓜去送什麼死啊!”田園園再也忍不住哽咽出聲:“你死了,我就帶兩個孩子改嫁,讓,讓他們管彆人叫爹。芃芃還不到三歲…小家夥剛有四個來月,你…你還不曾抱過……到,到時候兩個孩子都不知道爹是誰……你虧大發了……”

“忘記才不會痛苦…”孟長輝闔著眼,眼角有淚光溢出,喉結滾動。

“你真傻!咱們有金子去哪兒都能平安過一生,為何非要白白送死……”

“離開固然簡單,可通敵叛國之名將伴隨一生,不止是我,芃芃與玄珺也將扣上叛徒之子的汙名……”

“無妨,我將帶他們去南昭,此生不會再踏入大周一步!”

“故土難離。園園,我心意已決。”他的聲音裡透出不能忽視的堅定。

這是他身為一個人臣的大義,一個忠臣的清白。

即使是死,決然不悔!

有時候田園園在想,為什麼彆的穿越劇裡女主角走的是戀愛線,男主角為了女主能棄天下,可到了她這裡呢。被拋棄的是居然她………嗚嗚,好不容易有兩個官配,一個早早下線,一個八匹馬拉不回的去送死,這是破劇情啊!這不是她要的甜甜戀愛啊!

難道她田園園就不值得男人愛她愛的死去活來,唯命是從嗎?

難道不是美女就不配得到刻骨銘心地愛嗎?

難道她不是本書唯一的女豬腳嗎?

麵對一意孤行的孟長輝,她隻剩下無奈!

“園園,你我今日便和離,日後改嫁……”

“你真是個殘酷的男人啊……從不肯為我退一步。”

田園園打斷他的話,再抬頭時已經是淚流滿麵。

“說的真容易。高瞻死了,你說我去哪兒再去找個好男人啊?有時候你真殘忍,為了虛無的名聲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母子孤苦無依,無人撐腰。你知道你的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爹嗎?你可知道無父的孩子會經曆什麼嗎?待長大後會有嘲笑他們是沒有爹的野孩子嗎?甚至…甚至,你還不曾見過玄珺一麵……你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孟長輝低著頭,沉默不語,任由田園園將心裡的不滿與失望發泄出來。

也許是失望多了,她的聲音裡隻剩下疲憊。

田園園痛苦難當:“你為什麼要回去啊……明明可以活下來啊……”她承壓能力是強,可她也是個人,也想有能依靠彆人的一天。

“對不起。”孟長輝急切地攬住她的腰,抬頭望著她哭花的臉,目露愧疚之色,“我以為你不會生氣,我以為……”還以為不在乎他……

“誰說我不會生氣……”滿腔的怒火瞬間被熄滅。田園園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淚,吸了吸鼻子,見孟長輝頭發還散著,自嘲一笑:“算了,我說話也不管用。你坐下,我把你頭發束好。”

她脾氣來的快,去的快。腦海裡想起一句話:良言不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

她無能為力了……

孟長輝背對著她坐下,田園園將手插進他的頭發裡,一下,兩下,三下……忽地想起一事來,是關於兩人和離的事。

不得不說,兩人不愧是夫妻,都想到用和離方式和對方撇清關係,一個是害怕被他連累,一個是害怕連累她。

田園園快速將他頭發綁好,“我先給你打個預防針啊,不,提前和你說一聲,就是,就是在我離開京城之前,我,我們已經和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