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酸腐(1 / 1)

都道南國雨多,自從過了立夏,雨斷斷續續下了七八天,不曾停歇。昨個好不容易停了一日,可天還是陰沉沉的,絲毫不見半縷陽光,到了半夜不負眾望又下了起來,滴答滴答甚是擾人清夢!

李五是都來客棧的老夥計,東家寬厚,月奉差強人意,足夠養家糊口,他手腳勤快,甚得老板賞識。不知不覺在這裡乾了快五年。

堂外下著雨,街上沒幾個人,倒是他們大堂內著實熱鬨,不大的堂內擺著有七八張桌子,每一張擠滿了身著長衫的書生,他們年歲儘不同,或年輕或是胡子一把,無不高談闊論,引今論點,個個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大後天便是詩會開始的時間。不過短短半個月,湘州城內像是漲潮般擠滿了人,霎時間城內的客棧是一房難求,洛陽紙貴!連他們較為偏僻的都來客棧也是爆滿,甚至連老板常住的房間也被租了出去,隻能半夜在櫃台後打地鋪,先遷就幾日再說,畢竟誰也不跟銀子過不去!

李五提著壺在廳內忙前忙後的端茶倒水,不一會兒額頭就見了汗,兩條胳膊酸脹無比,剛想躲懶休息一下,就聽到有人喊著加水,再不情願還得提著壺去加水。

雖說書生兜裡一個比一個寒酸,嘴上卻是得理不饒人,不論是插科打諢還是針砭時弊,談古論今也好,嘲古諷今也罷,總之就是話太多,水就喝的勤,水喝的多他就添的多,與他們咄咄逼人想要壓人一頭不同,李五就希望他們廢話少一些,少使喚他一些。

比起這群引頸高歌的烏眼雞不同,他最喜歡坐在角落的那桌人,要了壺茶和幾碟點心,安安靜靜的,一點也不麻煩。仟仟尛哾

高遠提起茶壺想給幾人倒水喝,可惜已經空了。他起身在烏泱烏泱的大堂內掃了一圈,看到小二正提著水壺給彆人加水,起身拿著茶壺去找他加水。

今日下雨,幾人也沒出去閒逛,聽到大堂內十分熱鬨便下樓過來瞧瞧,喝喝茶,吃吃點心,聊聊天,打發一下漫長的下午。

田園園百無聊賴的打了一個哈欠,擦掉眼下的淚水,轉頭正好和同樣打哈欠的富貴撞了個正著,兩人相視一笑。

芃芃吃過中飯就被海納抱回房裡睡午覺。在這雨天的下午,出又出不去,閒來無事,唯有睡覺,而且這兩人都是秒睡體質,沾到枕頭不出一秒就能夢周公,每天下午都要午睡,雷打不動。而小紅礙於樓下男人多,不願下樓。

比起他們,田園園的覺明顯就少,即使晚上熬夜,早上也能準時醒來。說覺少也比現代睡的多,她在現代可是熟練掌握了熬夜這一技能,通宵工作可謂是家常便飯,最後會猝死也在情理之中,而如今這般健康的規律作息在現代簡直想都彆想。

高遠提著茶壺回來,給兩人將茶碗滿上,笑道:“我剛聽到後麵來的人,沒地方住。直接在大堂打地鋪睡呢!”

“正常,人越來越多,幸虧富貴家提前訂好了房間,要不然打地鋪的就是我們了!”田園園端起茶碗笑道。

富貴笑靨如花:“我爹與都來客棧的東家是好友,聽聞我要來參加,二話不說預留了三間房,不成想正夠我們住的。”

“果然出門靠朋友!是吧,高遠!你看什麼呢?”田園園見他心不在焉,伸手推了推。

高遠將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二人安靜,隨即指了指隔壁桌子。

二人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隔壁坐了四個書生,皆穿長衫,眉眼間頗有傲色,一看就是恃才傲物的酸腐文人。

其中一個穿灰衣的男子,揚著下巴,眼神不屑地盯著對麵說話的書生,待他還未說完便急聲打斷:“非也,我倒覺得鎮遠候是個貪生怕死之人!當年的西北大將軍是何等風光,上有金夢公主垂愛,下有萬千黎明百姓擁護,然而背信棄義,親手葬送前朝河山,此乃真小人也!”

“胡說八道!孟將軍忠肝義膽,前朝廢帝荒淫無度,昏庸無道,百姓民不聊生,這才有了西北兵變,若不是孟將軍打下這江山,你當你還能在這裡亂噴糞水,早就是路邊的枯骨一堆!”一個黃衣書生反唇相譏。

那灰衣書生“啪”地一拍桌子,怒目圓睜的喝道:“什麼路邊枯骨!什麼忠肝義膽!做人要從始至終,為人臣子更要三貞九烈,不侍二主,從一而終,方為肱骨忠臣!這孟星惟背主棄主,焉能重用!”

他對座的藍衣書生此時也陰陽怪氣:“你居然還敢說什麼三貞九烈,聽聞你的小妾便是你從程家勾引走的!你們無媒苟合,怎麼不說從一而終了?你與程家大郎又是好友,這如何作解?”

“好你個陳列農!膽敢誹謗與我!”說完,那灰衣書生氣急敗壞地向藍衣書生撲去,兩人瞬間滾成一團,好端端的茶會變成了全武行,其他人則是見怪不怪,冷眼旁觀。不過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就滾了兩圈,各自起身再次辨罵起來。罵的也是引進論典,沒讀過書的人壓根不知他們在說什麼!

看得一邊的田園園和高遠是目瞪口呆,還能這樣?!這就打上了?!

錢富貴則是司空見慣,慢條斯理的喝完茶,給二人解釋道:“這些書生就是嘴上厲害,手上不行,有時候打架罵架亦是常事!就連朝廷也盛行此風!前兩日秦王的小舅子與新任的戶部尚書在宮外剛打了一架,此事一傳到民間,在京城兩個派係的書生當日就打了一架。”

秦王的小舅子是安國公的嫡孫,代表老派貴族,而新任的戶部尚書則是今年新進的榜眼,天子門生,與杭青天是同進,也是皇帝扶持的新臣,兩人起了衝突,亦是新臣舊朝起了衝突。

對於新舊臣子田園園也是知道些,便問:“那皇上怎麼處理的?”

錢富貴低聲道:“自然是各大五十大板!舊臣勢大,盤根錯節,猶如龐然大物,遮天蔽日,而新臣又是皇帝的人,自然不能丟了臉麵,自然不能重罰。像我們書生一般不會輕易得罪保守派的人,一來他們頂頭大臣負責科考一事,二來他們的門生遍布朝廷上下,稍微出了些風頭就會被打壓。去年科考,頭三甲是在皇帝的幫助才殺出重圍,而狀元郎差點就被人暗殺,幸而有羽林衛保護才死裡逃生,可謂是險象環生!而其他進士全被保守派包攬!朝廷上下,新臣與舊臣分庭抗禮!誰也不孟幸免!”

“那孟侯爺呢?”田園園問。孟星惟即是世襲的鎮遠候,亦是新任的兵部尚書,新舊兩派都沾著,這又如何站位呢?

錢富貴知道她與孟星惟的關係,為難地看著她:“我說你可不要生氣…”

“我生什麼氣?難不成他的處境很尷尬嗎?”田園園眉頭一皺,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富貴點點頭:“在朝中確實尷尬,兩邊都不接納他。一來他原是舊朝驃騎大將軍,轉投新主,前朝舊臣輕待於他,二來新臣皆是書生,自詡清高,又看不上他背主之徑,自然也是輕視,因而處境尷尬。不過武將們多有崇拜者,算是自成一派。而且他在民間頗有威望,你看剛才的黃衣與藍衣書生,便是他的擁護者。”

田園園心裡這才舒服了些,歎道:“果然乾什麼都得分幫分派。”

“新舊兩派原本沒有分歧,不過前些日子,新晉榜眼鄭道年上書提議分恩製,這才惹怒了王公舊臣。”

“分恩製?”

富貴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本質是以削爵代替世襲罔替!”

高遠給媳婦倒茶,眉心皺成一條川:“啥是世襲罔替?”

“就以安國公來說,他爹是安國公,爺爺是安國公,日後他的子孫後代亦是安國公,這叫世襲罔替!而鄭道年所書的推恩令則是,他爹是安國公,他是安國候,他兒子是安國伯!孫子是安國子爵!直到無爵可襲,淪為普通的士族,不能再享受百姓的供給!”富貴耐心的解釋。

這分恩製與漢朝的推恩令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推恩令削的是諸侯王,而分恩製則削的是爵!前者是集中王權,後者是減輕財政,簡而言之都是為了鞏固帝位!

田園園嘖嘖兩聲:“那皇上實行了嗎?”若是分恩令推行,那不得要這群老臣的老命嗎?尤其是那些不事生產,吃祖上蔭封的王公貴族,追究起來,一個個不得去地裡刨食啊!

若要實行,難呀!除非流血犧牲……一個新政策的實行,都將伴隨著難以忍受的陣痛!

富貴冷笑兩聲:“還未。不過朝堂之上已成了全武行,聽說連安國公也拿著拐杖打了鄭道年一拐子!”

“老當益壯!”

“賊心不死!”

高遠與田園園異口同聲。

此時京城皇宮,黃侍人將一碗熱茶放到皇帝麵前,“陛下,喝喝茶消消氣!”

“還打著嗎?”皇帝端起茶碗,沉聲問道。

“哎呦,能不打著呢!幸虧鄭大人這幾日告病在家,要不然呢,還得挨一頓!您沒看定遠公那是氣的臉紅脖子粗,可跟平日老持深重一點點都不一樣呢!”黃侍人說道。

“啪”地一聲,皇帝將茶碗重重放在桌子上,低下的侍人頓時跪了一地,“陛下息怒!”

“這群老匹夫!”老皇帝歎了一口氣,然而眼中卻露出幾分狠厲:“猶如我肱骨之上的膿瘡早晚得除,不過眼下不是時候。”

“陛下說的是。”黃侍人低垂下眼,輕聲道:“老奴這就送些熱茶進去。”

老皇帝頜首:“去吧,再送幾把椅子,省得又抬出去。”說完,長長歎息一聲,眼神裡透出幾分疲憊,又想起一早上沒見到的人影:“我兒子呢?今天怎麼又沒有見到人影?朝上都吵翻天了!”

“陛下啊,王爺就是在也不能表明立場啊,這不也告病在床!”

“哼,孟星惟呢!他怎麼也不在?”

黃侍人抬手給他捏起肩,輕笑道:“陛下,將軍已經有半個月沒上朝了,說是舊疾複發。”

“我倒是忘了這茬!罷了,你吩咐下去派個禦醫看看。”皇帝閉上眼,他的手勁不大不小,捏得很是舒服。

“陛下英明!”

此時鎮遠候府,洗秋亭上,本該告病的兩人,一人拿著一個釣竿正在釣魚。

今日陽光明媚,和風徐徐,湖邊新發的蘆葦簌簌而動,幾隻受驚的水鳥振翅而飛。

孟星惟眯著眼睛望著湛藍的天空,思緒卻不知飛到何處去。而一旁的周廷禕則全神貫注的盯著魚竿,生怕錯過大魚。

“你不是告病在家,來我處做甚?”

“想你了唄,你都半個月沒上朝了!”周廷禕從身旁的小茶幾上端起一杯茶,微涼還能入口。

“舊疾複發,自是不能上朝!”

周廷禕掃了一眼孟星惟,隻見他白裡透紅,唇紅齒白,氣色極好倒不像舊疾複發。

“你說的也就騙騙你自己!”

孟星惟白了他一眼:“眼下誰人不躲。你不是也在此地嗎?”

周廷禕嘿嘿一笑:“就是不知侯爺大人對分恩製有何看法?”

“沒看法。”

“怎麼沒有看法?”他托著腮看向旁邊的人,眼神含著戲虐。

孟星惟裝作沒看見閉上眼睛,纖長的眼睫投下一片陰影,挺翹的鼻子上溢出些許細小的汗珠,嘴唇上覆蓋著淡淡的金色絨毛,紅潤的唇瓣,像是嬌嫩的花瓣,惹得某個色痞當天化日起身采擷耍流氓。

在亭外守衛的常明摸了摸鼻子,抬頭看天,正巧與亭子上的月黑對上視線,二人一觸即分,都假裝自己眼瞎。

親熱夠了,周廷禕氣喘著才放開孟星惟,後者眉眼清冷,若不是腮邊的緋紅,還以為什麼也沒發生。

忽而魚漂一動,周廷禕趕緊將釣竿甩上來,一尾白條在天空中劃過一道銀亮的水線,隨後被一隻大手牢牢拽住口中的釣線。

我就像這條魚,孟星惟忽生出這般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