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可我懂 “有其父必有其子,他……(1 / 1)

入夏以來,天亮的時間越來越早了。

約麼寅時,梔子鎮市集的某處就支起來一個小攤子。那攤子上擺著一大摞寫滿字跡的宣紙,倘若不走近看,還以為是什麼代寫書信的攤子。不過仔細一想,也不可能是,哪裡有生意什麼好的時候?

“填問卷,領雞蛋嘍!”

“一個人限填一份問卷,多叫人多拿雞蛋嘞!”

彆看食堂的白雞蛋就賣五毛一個,花個十塊錢就能吃到這輩子再也不想吃。擱在古代,雞蛋可不是誰都能一次性吃個夠的,就算家裡養雞,掏出來的雞蛋也鮮少留在家裡當飯吃——一個雞蛋能賣十文錢呢!與其糟踐在肚子裡,還不如拿去還錢實在。

一聽這話,一大幫人便擁在了這一處攤位上。他們推搡著、叫嚷著生怕自己排不上隊;光是自己填完了問卷還不夠,為了多另一些雞蛋,就連背簍裡還不會說話的娃娃和顫巍巍的老人都給拉了過來,軟磨硬泡要填這份問卷。

也就兩個時辰的工夫,那攤位邊的背簍就空空如也了。

“哇……這問卷回收率,杠杠的啊!”

鮑春春將馬永晏手裡的最後兩份問卷整理好,這才跌坐在椅子上,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戰果。

“你不就是想知道那些蘋果應該怎麼處理嗎?也不至於這麼麻煩吧?”

馬永晏齜牙咧嘴地動了動手腕,實在是無法理解鮑春春做這個問卷的意圖何在——主要是做問卷實在太廢人了!他是真不敢想象,倘若沒有發明這活字印刷術,這一千份問卷他們得抄到什麼時候。光是印這些問卷,加上鮑春春一家人,五個人輪流印了七天才把這些問卷印好。

哦,對。還有這五大筐雞蛋。

還是自己特意拜托楊知縣和錢無窮東拚西湊才湊出來的,差點把他偷偷攢的俸祿都花光嘍!

“為了獲得更為準確的數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可這梔子鎮和周圍的村落加起來好幾千人呢,你這就調查一千個人,也不行吧?”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身子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你可彆告訴我還得來這麼幾次!我剛才幫他們填問卷,手都快廢了!”

“揉揉,揉揉。”鮑春春輕輕按摩著他手上的幾個穴位,安撫道:“放心吧,有這些數據就夠了。”

“不過你也彆高興的太早。”

聞言,馬永晏立刻抽回了手,警惕地看著她。

“咱們下一步就是要把這些數據全都整理出來,進行數據統計。”

“一張一張看?”

“Of course!”

他無奈地笑了笑,當即表示自己甩手不乾了。

“不是,我又賠錢又陪人的,這這這……你說哪家的姑娘婚前就有這待遇?”

“啊呀!”她撒嬌地鑽進他懷裡,“我知道這段時間你最辛苦。出門前我娘說了,她今天中午燉五花肉給咱們吃,你多吃幾塊哦,我一定不跟你搶!”

“五花肉?”他難以置信地推開鮑春春,緊張得語無倫次,“嶽,嶽母把,把‘五花肉’殺了?”

“五花肉”是鮑春春家今年養的豬。馬永晏對這隻豬的評價很高——他覺得這個半歲大的肥豬,很是通人性。

遙想他頭一回半夜去上村裡的旱廁,不識路。這隻豬看他攥著褲子跑了好幾個來回,很是著急,乾脆衝破圍欄,親自把他帶到了旱廁。

還有一次,他忙活了一個通宵,睡眠嚴重不足,半天走路都差點睡著的那種。他從果園回來,一個趔趄,直挺挺就要摔在地上。多虧這隻豬再次衝破圍欄,給他當了個肉墊,他這才沒有摔到要害。

經曆了這兩次事,馬永晏很難再吧它當成一隻單純的豬來看待了。他甚至覺得這隻豬是某人被判進了畜生道,這才做了諸多好事,等著過年的時候回地府複命。所以他乾脆把它當成了半個人,給它起名為“五花肉”。

“你想什麼呢?”

鮑春春被他那副窘樣逗得笑個不停:“‘五花肉’活得好好的,今天吃的是我娘在鎮子上買的肉!”

他這才放下心來,麵心歡喜地幫著鮑春春把問卷分裝在各個筐裡。他一邊把那些竹筐搬上板車,一邊要求道:“那我要吃兩碗小米飯!”

“吃,吃大個的!”

就算能吃飽喝足,這一天到晚泡在一堆算法、數字裡,對於鮑春春和馬永晏這種百分之八十純種文科血統的人來說,無疑是折磨。

就像是經曆過一年的掙紮,終於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樣,當鮑春春算出問卷的信度、效度以及各個選項的百分比和相關性後,她差點興奮地站上桌子舞一段!

“不是,這都算出來了,你怎麼反而變成這副樣子呢?”

“阿晏,你是不知道科研人的苦啊……”她拉住馬永晏的雙手,也不管他願不願意,拉著他蹦蹦跳跳地轉了好幾個圈子。

“量化的那些公式,我期末考試的時候都快記吐了。我當初還質疑老師為什麼有Stata、有SPSS還要去這些公式,這下我全明白啦!哈哈!”

“你該不會是昨天夜裡著涼了吧?”

他敷衍地回應著她的話,連忙將自己的腦門貼了上去。

“我真沒事!我就是,太開心了哈哈!”

馬永晏沒了辦法,隻能順著她的話茬問道:“那結果怎麼樣?”

“信度和效度都超多85%了,數據可以進行下一步分析……然後這個相關性的話……”

說實話,鮑春春雖然會一些算法和操作程式,但這個問卷解讀實在是學得差勁,以至於課都上完半個學期了,她還是沒弄明白其中的法門。

她乾脆放棄和一個古人討論百分比這件事,直接用最通俗的語言解釋道:“接受問卷調查的人分為三類,農民、商販、無業遊民,中青年人居多。他們的收入集中在每月三兩到十兩這個區間。他們中有十分之九的人沒吃過蘋果,也就是說,我們如果推出一些價格低廉、口感好的蘋果類產品,一定會有很大的市場的。”

“就說你兩天前做的蘋果乾吧!我出去喝水的間隙連著簸箕一塊秤了一下,基本上算下來……一斤蘋果也就出二兩果乾。不算人工費的話,一斤果乾光成本價就75文。對於每月隻有三兩收入的人來說,算不得價格低廉吧?”

雖不大想承認自己第一次創業就失敗的事實,鮑春春還是低下了頭:“的確,蘋果乾的成本太高了,再加上人工成本、時間成本,若是還想有盈利,估麼著,一斤得一百文了……”

蘋果還能做成什麼呢?

果汁是鮑春春pass的第一個農副產品,原因很簡單,沒有工廠的機器也沒有配方,出汁率及低不說,榨出來的果汁總帶有一絲酸澀,根本沒有超市裡那種所謂NFC的果汁好喝。

蘋果派肯定也是不行的。精麵是他們這樣的農戶、商販很少能吃得起的,隻有逢年過節才會留一些和在黃米麵裡做點豆包吃。而且這東西是簡直就是糖油混合物的巔峰之作,要是有人買才怪哩!

正想著,一股淡淡的酸臭味飄進了她的鼻子。

她抻著脖子遙遙張望了一會兒,這才瞧見母親似乎在院子裡張羅著什麼。

“娘!”

“呀,你們回來得好早啊,我這肉才剛燉上。”

“我們還不餓,等等也無妨。”她好奇地蹲在母親身後的小菜缸邊上聞了又聞,“倒是您……這弄得是什麼東西啊,怎麼有股子酸臭味?這也沒到醃菜的時候啊!”

“嗐,你說這個啊……”

母親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不好意思地說道:“你那邊和永晏切完蘋果不是還剩下一些蘋果皮和打蔫的果子嘛,我瞧著還挺好的,怕浪費,就擱了些水和糖醃起來了。”

“您是要做果酒嘛?這味道……該不會是壞了吧?”

“不能吧!我聽你小玉嬸說,她們老家拿這個做老麵使得,聽說做出來的饅頭有果香呢!”

“我能打開來看看嗎?”

“當然!算著日子,今天剛好要給它透透氣了。”

說罷,母親親自上手把菜缸上的石板和稻草掀開來。隻一瞬間,那隱隱透露著臭味的酸味變成了果香濃鬱的酸味,堆滿果皮和果肉的菜剛裡飄著的那層灰紫色的菌花竟也格外地好看。

“呦!長黴了。”

母親驚訝了片刻,旋即抄起一旁的小勺把上麵的菌花儘數撇了個乾淨。

“這是正常的,我上次看就這樣。估計是那次手忙腳亂地沒撇乾淨,就又長出來了。這回我弄得仔細,後麵就不會再長了。”

“嶽母,這是啥啊?怎麼又酸又香的?”

馬永晏好不容易把那些散落一地的問卷塞進筐裡,剛聽了半句話,就循著味兒跑了出來。

不等母親回答他,鮑春春就搶先一步挽住了她的胳膊:“娘,今天拿這東西做回豆包吧,我想試試。”

母親那她沒辦法,便應了下來。她慌不擇路地被鮑春春往廚房的方向拽,又怕怠慢了馬永晏,隻得抽空丟出來一句話:“永晏啊,你先進屋休息休息,一會兒吃飯我叫你哈!”

馬永晏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又被晾在了一邊。他撓撓頭,想著,反正天光正好,閒著也是閒著,還不如去後山幫老丈人翻翻土呢!

見他拎著鋤頭垂頭喪氣地往自己這個方向走來,鮑小勇起身擦了擦汗,瞧出來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這兩天似乎是累著了,乾脆停下了手裡的活,招呼他在一處樹蔭下坐了下來。

“昨天晚上又沒睡好吧?”

馬永晏接過他遞來的水,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春春這孩子啊,小腦瓜子裡有一大堆想法,所以做出什麼事我和她母親都不驚訝。你若是想將來就這麼和她過一輩子,可得忍受得了她這點毛病哦。”

“您言重了,在我眼裡這一點不算什麼毛病。我也正是因為她總是能做出一些出其不意的事菜回注意到她的。”

“你現在是這麼說,總有一天你會厭煩的。”鮑小勇把汗巾從脖子上扯下來,撇到一邊,“我可不希望春春重蹈你母親的覆轍。”

提到母親,馬永晏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

母親忌日那天,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隻乾半夜偷偷溜到郊外的荒地上給母親燒些紙錢,簡單祭拜一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隻要母親的冤屈一日未能洗清,她便一日是代罪之身。

母親身故的那天,他聽宮人們說她的屍首被扔在了亂葬崗,可不知為什麼,他偷跑出去找了一天一夜,把那裡的七百九十八具屍體翻了個遍,都沒有找到母親的蹤跡。

父皇說:“罪者,無法入陵。妄言留有屍骨。”

馬永晏永遠不會像他父親一樣冷漠無情,也永遠不會讓鮑春春想他母親一樣成為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不會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對心愛之人拋屍棄骨,你又怎麼不可能像他一樣通過犧牲春春換取利益呢?”

他緊攥著拳頭,眼睛紅得駭人:“他不懂愛,可我懂。”

鮑小勇隻笑他眼光淺薄,遂指著遠處的一座小山丘道:“早年間我一起訓練的暗衛留在了東北邊陲的一座小城裡,他前幾日寄信過來告訴我,大概就是依傍著大海的鎮子吧,皇上給他取了個新名字,叫“曉城”。”

“不用懷疑什麼,就是你母親的閨名。”

“遲來的深情比草貝戔,隻要他一日給母親正名我就不會原諒他。”他頓了頓,“還有姑姑。”

“隨你吧!這是你的家事,我此番隻是想告誡你,春春是我和她母親的心頭肉,若是你讓她受了半點委屈,我就算是拚了這條老命,也會揭竿而起直搗皇城,讓你給她一個交代的。”

話音剛落,鮑春春便頂著一腦袋煤灰和黃米麵興衝衝地跑了過來:“成了成了,今天有豆包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