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興二年,四月。
冀州這個苦寒之地,直至此時才有些草長鶯飛的跡象。
馬乘風坐在一處破舊的涼亭裡,時不時有一陣春風吹亂他的碎發,卻始終吹不散他臉上的焦灼。
“公羊先生。”
他連忙整理好鬢邊的碎發,朝一位拎著釣竿的老翁深深一拜。
“呐,剛釣上來的。給你家夫人補補身子吧。”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馬乘風淺笑著接過魚簍,轉身從腳邊抱上來一小筐雞蛋:“內人叮囑我一定要送到您手上。這兩年,承蒙您招撫了。”
“不愧是經商的,這一來一往的,怎麼都看不出真情分。”公羊先生嗔怪地駁了他一句,旋即正色道,“如今這局勢,你怎麼看?”
聞言,馬乘風也斂了笑容:“金烏,危矣。”
“你姐姐主張推行的惠民之策和國防之策如今看來,確是行之有效。且國本尚在,如何談得上‘危’?”
“不然。”他搖了搖頭,眉頭皺成一團,“如今兩國軍隊尚不熟悉便能攻下兩座城池,若戰線拖得長一些,隻怕哈林鐵蹄和江南水軍所過之處便再無金烏的土地。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不看好朝廷‘以量取勝’的治兵之法。這頂得住一時卻頂不住一世啊!”
“是啊,這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公羊先生頻頻點頭,“那你可曾想過給你姐姐寫封信?”
“我為何要給她寫信?”
馬乘風心虛地挪開視線,生怕多看他一眼,便暴露了自己的心思:“我和她的賬,還沒算清楚呢!”
“罷了罷了,這是你們姐弟倆的家事,我不摻和。”
公羊先生搖搖頭,從胳膊上卸下一組袖箭推到馬乘風麵前。
“先生這是作甚麼?這東西……是我不能碰的。”
馬乘風麵露難色地後退兩步。
“這有什麼!”公羊先生慍怒地抓起袖箭塞到他懷裡,“真是白教你了!”
“先生,我身上本就背著罪名,現如今我有家有口,斷不能再惹禍上身了!”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公羊先生揮舞著袖子,步步緊逼,“你可是要成為帝王的人啊!”
這句話,是公羊先生同他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他剛被流放至此,心情鬱結,除了每日該乾的體力活,他花費時間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這個破亭子裡流淚。
明明三年後,他就可以參加武舉,成為霍去病那樣的少年將軍。偏偏父親在官場上站錯了隊,讓馬家無上的榮耀毀於一旦,也讓自己的前途儘毀。
為什麼偏偏是自己?
又為什麼老天爺連翻案的機會都不給馬家?
馬乘風怎麼也忘不了宮人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他的那一天。他不明白,父親身體一向康健,怎會突然暴斃?
他不顧家人反對,吵著要見皇上,讓他還父親一個公道。
可等來的隻有姐姐的一封信。
“皇上已準許父親回鄉安葬,務必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
她有什麼資格讓自己感恩戴德!
為父親收屍的那天以及送葬的當天,姐姐都沒有出現。仿佛棺材裡躺著的隻是一個差點牽連到她和她兒子的罪人,而不是她的父親。
馬乘風從未想過那個從小把自己寵到大的長姐會變成這副模樣,此刻,一句輕飄飄的“感恩戴德”像是千斤巨石,把他重重地壓在這冰冷的泥潭,再也爬不起來。
也就是在涼亭偷偷抹淚的某一天,他遇到了公羊先生。
他隻覺得那老翁像個騙人錢財的算命先生,不然誰會對初次見麵的人說“你有帝王之氣”呢?
不曾想同年,成帝便因精神失常被迫退位,記憶中滿地亂跑的小侄子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而姐姐成為了掌握實權的皇太後。
次年,他又接到了姐姐想要為馬家平反的信,又遇到了與自己青梅竹馬的錢曉曉。
一次,也許是巧合,可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他覺得自己的氣運觸底反彈,越發地旺盛了。
自那以後,他把每日去涼亭和公羊先生暢聊天下事當作了最重要的事,隻是他從未真的想過,有一天公羊先生真的會讓他走帝王之路。
“您不也說過嗎?王之路,困難重重。”
“所以你需要一支堪比哈林鐵蹄和江南水軍的精銳部隊,待到金烏民心儘散之日,便是你馬乘風黃袍加身之時!”
黃袍加身?!
這四個字,如雷貫耳。
他顫抖地將手從袖口中伸出來,撫摸著那支刻著“公羊”二字的袖箭,稱帝的野心如燎原野火般一發而不可收拾。
“先生。”他紅著眼,緩緩起身,“您可願助我,踩在金烏的頭上,成為一國天子?”
——
“說來也是巧。”錢無窮背著手,娓娓道來那些陳年往事,“我本是去看你和曉曉的,因為公羊先生送來了新兵器,你父親就拉著我幫他看看。我這才見到了那個東西和裝在上麵的彈簧。”
“您說的這位公羊先生該不會是……”
他朝周瘸子豎了個大拇指:“你說對了,就是唐門三長老的後代。”
“看來我猜對了。”
聽到這個消息,馬永晏一點不似其他人那樣高興。他扯出一個苦笑,歪著頭和鮑春春說道:“他是真的後悔了。”
“傻小子,你想什麼呢!你可是你老子的親骨血,他刀誰也不能刀你啊!”
錢無窮恨鐵不成鋼地給他來了個腦瓜嘣。
“七舅姥爺!”馬永晏吃痛叫了一聲,捂著腦袋委屈地說道,“那您說,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個……反正不是他!”
這還真把錢無窮問住了。
“這公羊老爺子要是活著,怎麼也得一百來歲了。他就是個鐵匠,又不是老妖精!”
“是啊,老爺子就算尚在人世,老眼昏花的,也不可能做出這麼精巧的機括了。”
馬永晏毫不猶豫地把周瘸子的話駁了回去:“萬一是他的弟子或後代呢?”
“對啊!”鮑春春附和道,“這位公羊先生既然名聲在外,又是皇上的得力助手,定會未雨綢繆培養後世弟子繼續輔佐朝廷啊!”
“這個……也不太可能。”
錢無窮為難地撓撓頭:“公羊老爺子唯一的嫡傳弟子,前不久被誅九族了。”
“啊?”
眾人又是一聲驚呼。
“您說的,該不會是魏鵬吧?”
“這有什麼可驚訝的?”錢無窮隻覺得這幫毛頭小子總是一驚一乍的,鬨得他這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心裡上竄下跳,好幾次都險些一口氣倒不上來,“魏鵬本就是經由武舉被提拔上來的,他認識公羊老爺子也不為過。若說其他弟子……”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可話到嘴邊卻怎麼都想不起來那個名字。
“薑子深!”
他猛地一拍大腿:“就是薑子深!據說魏鵬發跡之前有個門徒,也造得一手好暗器,想來世上隻有他能造出這等精妙的機括了。劉薑氏,薑氏,可不是薑家人?”
錢無窮話音未落,庭院裡便傳來一陣喧鬨聲。
鮑春春正欲開門查看,驀地,一道黑影便衝過來將她撲倒在地。她下意識地把那人摔了出去,可那人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又跌跌撞撞地爬向錢無窮,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呼喊著“家主”二字。
“元芳,怎麼回事?”
馬永晏邊查看著鮑春春有些紅腫的胳膊肘,邊斥責道:“叫你看個人都看不住麼?”
“殿下,這婆子渾身上下一股子是使不完的牛勁,我實在是儘力了!”
“我沒事。倒是這婆子……”
鮑春春把放下衣袖,看著那個婆子瘋了一般地朝錢無窮磕頭,這才想起來詢問她的近況。
“救是救回來了,可她心智的退化嚴重,估計後半輩子都這樣了。”
她聽著孫元芳的回答,心裡很不是滋味。如此精明能乾又身手矯健的女子一夜之間變成如今這副模樣,還真是令人唏噓。
“家主,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饒過我吧!”
劉薑氏顫抖著縮成一團,時而自言自語,時而發出淒厲的叫聲。那樣子實在是可憐得很。
“不中用了。”
周瘸子歎了口氣,單手把那婆子從地上薅了起來。
“錢大人,我懷疑她口中的‘家主’便是您所說之人。”
鮑春春越看越覺得劉薑氏的表現不對勁,和自己團輔種見到的有精神分裂的孩子彆無二致。她覺得去薑子深那裡走一遭還是很有必要的。
“她雖然已經神誌不清了,可她依舊是如山的鐵證。七舅姥爺,幫我好好看顧著,我們去去就回。”
二人簡單收拾了行李,連夜驅車趕往渝陽鎮。
路上,鮑春春見馬永晏臉上並沒有即將觸及真相的喜悅,不禁問道:“阿晏,你怎麼看起來不太高興。是因為快到你母親的忌日了嗎?”
馬永晏搖了搖頭,緊緊握住她的手:“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麵對真相。”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馬永晏突然對繼續追查下去提不起半點精神。可他又不敢對為他著想的親人、愛人和友人說出“放棄”的話。
就在鮑春春舍命換取線索的那天夜裡,他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他盯著漆黑的床頂,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半生過得實在荒唐。
他本以為自己6歲那年找到了父親,擁有了一個家,往後餘生必將是幸福美滿的。卻不曾想從他認祖歸宗的那天起,流言蜚語和身為馬家人的負擔便壓得他根本喘不過氣。
他無時無刻不想重新回到童年的小山村,和母親過著采桑種地的日子。就算清苦些,也比每天讀這些聖賢書、和兄弟姐妹們攀比好千百倍!
直至光興四年,他們舉家搬進了帝都的大宅院,遇到了對自己極好的姑姑。
可就在他以為自己的生活終於有了盼頭的時候,父親推翻了金烏政權,自己又一次背上了沉重的枷鎖。
姑姑曾說:“身在其位,必行其職。順其自然,方能活得自在。”
他如此做了,去當一個禮法之外不受約束的皇子。
可他迎來的隻有地牢裡姑姑血淋淋的屍體和母親的棺槨。
他明明隻想過最平凡的一生,擁有最平凡的家人。為什麼老天爺根本聽不到他的願望,偏要讓他在剛找到一絲希望的時候就墜入深淵呢?
如今,亦然。
他害怕自己再查下去,失去的隻會更多。
“這種事我也辦法替你做主。”鮑春春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不過你放心,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們都會無條件地支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