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我還要聽你講故事!”
鮑佳佳抱著飯碗蹲在鮑真真的腳邊。
“坐這兒,好好吃飯我就給你講。”
鮑真真也不管她願不願意,骨節分明的手稍稍用力,便把她從地上撈了起來。
父親見狀也在一旁幫腔,笑著說也就隻有鮑真真這個當哥的才管得住她。
鮑真真寵溺地給小妹加了一塊蘑菇,繼續講起他在門口沒講完的故事:“初七那天夜裡,書院突然闖進了好多官兵,他們把藏書閣和課室翻了個底朝天,那動靜之大,讓人根本無法入睡。”
鮑春春聽到“藏書閣”三個字,不自覺加快了撿豆包的速度。
“你猜,這些人是來乾什麼的?”
鮑佳佳搖了搖頭,求她三哥繼續講下去。
“它們都是都察院的官兵,聽說是接到了舉報,來書院拿人的!”
“咣當”一聲,鮑春春把盛豆包的大花碗扔在了桌子上,惹得父親瞪了她一眼。
“手滑,手滑。”
鮑春春打了個哈哈,連忙把手指放在耳垂上搓了又搓。
這新鮮出爐的豆包可真燙啊!
“怎麼都察院又半夜出來拿人?難不成……”
鮑真真和她對視一眼,肯定了她的猜測。
“這回一共抓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還是渝陽鎮來的呢!”
“那家裡應該稱一些錢吧,能給救出來不?”
母親端上最後一樣菜,也坐了下來。
“怕是難啊!”鮑真真刻意壓低了聲音,“聽說是他們在詩會上寫的幾首詩引用了‘金烏’的典故,這才被抓的!”
鮑春春皺起眉頭,接了句:“這不就是‘文字獄’嗎?”
“你這孩子,怎麼又不長記性?”父親掐了鮑春春胳膊一下,借此告誡家裡的所有人,“這種事,你們千萬彆摻和,說也不行!都聽明白了嗎?”
母親默不作聲,鮑真真連忙閉口不言,鮑佳佳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合著就自己受傷唄?
鮑春春撅著嘴,也不好再說什麼,直到父親母親午睡去了,她才抱著一包麻糖溜進了鮑真真的房間。
“你,你想乾什麼?”
鮑真真看到她來者不善的樣子,連忙往床頭縮了縮。
“我能乾什麼呀?給,麻糖,我從小妹那兒順來的。”
“無事獻殷勤。”鮑真真思前想後,還是把後半句話隨著麻糖咽了下去,“說吧,還想問什麼?”
見狀,鮑春春也不藏著掖著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嘿嘿,我就是好奇,那個被抓走的渝陽鎮的人是誰啊?”
“父親說過,不讓再提了。”
“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呢?”鮑春春向門口張望了一下,確認父親母親還沒睡醒,才繼續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放心吧!”
“梁惜時。”
“你說什麼?”
鮑春春掏了掏耳朵,想讓他再說清楚點,可他就是不肯。
沒辦法,鮑春春隻能把麻糖塞進他懷裡,好一番軟磨硬泡,讓鮑真真不情願地吐出幾個字:“傳聞書院裡一直有朝廷安插的眼線,當時皇四子夜探藏書閣就是被這些人舉報的!”
鮑春春清楚地記得,當時陳正闖進藏書閣頂樓的時候提到了“舉報之人”和“兩個反賊”。也就是說,舉報之人至少是看到在她和朱友廣碰麵後才給都察院傳遞消息的。
而他們碰麵的地方正是在通往藏書閣的小路上。
舉報之人,除了被灌醉的山長,隻有平日裡朝夕相見的書院弟子了。
她並不相信那些出身優渥又驕傲自滿的官家子弟,在那樣明亮的月光下能不露破綻地跟蹤他倆到藏書閣,最有嫌疑的就是那些出身鄉野的旁聽生。
這些人的身份信息、音容相貌是最容易被人篡改的,是朝廷眼線的不二人選。
鮑春春越想越覺得這事有點意思。
她把馬永晏零七八碎提供給她的信息串聯起來,便得到了這樣一個結論:自己上一世死前聽到的聲音,八成就是當朝皇帝。他之所以這樣快刀斬亂麻,一定是為了掩蓋某些事情。
按照她擬定的洗白計劃,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正如此想著,主臥突然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
鮑春春探出頭來,輕聲詢問道:“出什麼事了?”
母親還以為他們收拾東西的聲音把鮑春春吵醒了,連忙推著她回到房間:“沒事,你爹突然想起來家裡沒辣子了,要去年集上買點。”
鮑春春卻不信母親這番話,隻因為她從門縫裡看到父親往包袱裡裝了一大摞元寶紙。
“爹。”她不顧母親的阻攔,闖進他們的房間,“您是要去妙緣寺吧?我跟您一起去。”
“春春,你爹又要去買辣子又要給你爺爺奶奶燒紙,忙著呢。彆給他添亂了昂!”
“娘。大姐出嫁後我就是家裡的長女,有些事不用瞞著我。”
見鮑春春如此執著,母親也沒了辦法。她緊了緊鮑春春身上的衣服,囑咐道:“早去早回,一定要趕上明兒晚上的年夜飯。”
——
“你這小丫頭片子,自從傷了腦袋,一點也不像小時候那麼可愛了!真不知道你這倔牛脾氣隨誰!”
“爹,這話您都說了七遍了,一個字都沒變過。”
鮑春春坐在驢車上打了個哈欠。
“還有你這張嘴!出去轉了一圈,長了能耐,也學會嘴硬了!”
鮑春春滿不在乎地掏出一小包辣子,又掰下一塊黃麵饃饃,吃得津津有味。
“趕緊吃,吃胖點,明年這會兒我就去找人給你說媒……”
“十裡八鄉的媒人您又不是沒見過,就她們那滿嘴跑火車的樣兒,您也敢把我的婚事托付出去?”她喝了口水,錘著胸口才把嘴裡的饃饃咽下去,“萬一她們把我介紹給皇四子,您說我嫁還是不嫁?”
說起這皇四子,一開始鮑小勇並不看好這個浪蕩子,畢竟他的臭名是人儘皆知的。就連鮑春春那本就不靈光的腦袋受了重傷,也是拜他所賜。
自從那天他看到皇四子頂著一腦袋的晨露,單槍匹馬地闖進妙緣寺把春春護在身後,他突然覺得這孩子也不是那麼的不著調。再加上他顧及春春說話不便,主動請纓把陳媛的婚事和春春與梅夫人之間的債還清了,忙亂之中不失條理,他對這孩子是越發地刮目相看。
要是他不是馬乘風的兒子就好了。
“我說了不算,你自己覺得好就行。”
這種話能從父親這個老頑固口中說出來,還真是讓鮑春春大吃一驚。
她不知道的是,她離家和歸家後,父親母親好幾個晚上沒睡好覺。他們聊了很久關於這個孩子是怎麼長歪了這件事,得出的結論卻是他們也不知道鮑春春是怎麼了,好像從她腦袋受傷的那刻起就變了個人。
難道,那一棍子給她砸開殼了?
直至母親一語點醒了他。
她說:“死過一次的人,懂得道理比我們多。”
也是。
鮑春春被白太醫幾乎宣判死刑的那幾日,他倆隻覺得天都要塌了。
他們自責於自己為什麼非要舍小家顧大家,讓一個無辜的孩子賠上性命;又恨自己沒能在春春有限的生命裡多愛護她一點、多陪伴她一點。
如此想著,夫妻倆都釋然了,也就不再約束鮑春春怪異的行為,任由她活得自在、快樂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饃饃就辣子很好吃,鮑春春隻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二十八的中午,父女倆就抵達了妙緣寺。
年前的妙緣寺香客並不多,除了和父女二人一樣來寺廟給親人祈福的人以外,寺院顯得格外清淨。
早在進寺廟之前,父親就同鮑春春說過,哀帝的塵緣已了,他就算完成了太後布置的任務。此番前去,他是以臣子的身份向皇上作最後的告彆。
“新年新氣象嘛!從今往後,我也不用天天記掛著彆人的事,一心經營好咱們這個小家!”
她記著父親的話,混在人群中,邊燒香邊為他打著掩護。
雖說著香客的數量不比往日,但鮑春春還是等了好一陣才尋著個蒲團跪了下來。她閉上眼,學著其他香客的樣子朝觀音像連磕三個頭,默默許下三個願望。
一求親朋好友平安健康。
二求自己能長命百歲,完成計劃重回現世。
三求觀音大士饒恕信女不敬之罪!
鮑春春抬頭仰望著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那段屬於原主和太後的記憶再次浮現在眼前。
難怪那時的原主會說太後和觀音大士長得像!
如果一個人胸懷大義、心懷天下,竭儘全力地挽救危在旦夕的國家,她的麵向也會像觀音菩薩這樣慈愛吧!
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的碰撞聲闖進了鮑春春的耳朵。她和那些不明所以的香客一同向前院張望著,直到有人喊了一聲“抓反賊了”,她才意識到朝廷的眼線有多麼可怕。
不好,父親有危險!
鮑春春迅速在攢動的人頭中繞道禮佛殿後門,以她人生最快的速度衝向了哀帝的禪房。
“爹,快走!”
父親見鮑春春火急火燎地闖進來,便知道大事不好。
“快,西南門!”
說罷,他扯住哀帝的手就往門外走。
“小勇哥,一切皆是命數。”
哀帝將手從鮑小勇手中抽出來,以尋來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和鮑春春關在了門外。
“皇上!”父親慌亂地拍打著門,“我鮑小勇說到做到,今日無論如何也要護您周全,您快出來吧!”
“大膽鮑小勇,難道連朕說的話你都不聽了嗎?”
時隔五年,這是哀帝第一次以“朕”自稱。
“臣……”
“五年了,我再也不想過這樣苟且偷生的日子了。你和他們再也不用為我憂心了,過好自己的餘生比什麼都重要。”
父親如鯁在喉,雙手顫抖地從門上緩緩滑落。
“爹,來不及了,西南門被圍住了。咱們混在香客中或許還能逃過一劫!”
鮑春春趁著父親和哀帝拉扯的工夫,急忙繞道西南門去探了個究竟。
果不其然,這幫人是有備而來的,寺院所有的門都被他們堵死了。隻怕他們今日抓不夠數是不會罷休的!
“好!”
父親一咬牙,跟著鮑春春在官兵抵達的前一秒來到了禮佛殿。
“所有看起來像反賊的、鞋底乾淨得過分的、大喘氣的,統統給我帶回去!”
“這幫孫子!”
父親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還不忘趁機啐這幫都察院的官兵一口唾沫。
鮑春春一邊替父親捋著後背,一邊努力咽下一口口冰冷的空氣。
她越是焦慮越是難以平靜下來。
不行,照這麼下去,自己和父親都得被他們抓回去!
她四處打量著偌大的禮佛殿,試圖從那些供奉的油燈中找尋一絲藏身之處。
可這禮佛殿又不比外麵的花壇,架子、蒲團、供桌皆陳列整齊,一切的一切畢露無遺,哪裡有什麼藏身之處呢?
“嘶!”
她受過傷的半側腦袋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一段自己從未見過的記憶如小雞破殼一樣,一點點地在她的腦海中破開、浮現。
——
“娘娘,該啟程回宮了。”
跪在蒲團上的太後驚恐地睜開眼。
“娘娘,如果您再不開門,臣可就要闖進去了。”
“娘?”
太後急忙捂住鮑春春的嘴,滿是歉意地朝觀音像磕了個頭,旋即抱起鮑春春,將她塞進了觀音像身後的暗門裡。
“記住我說的話,你一定不要……”
——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父親關切地把鮑春春攬在懷裡,粗糙的大手輕撫著她的胳膊。
“跟我來。”
鮑春春驀然睜開雙眸,欣喜地拉著父親,躲在了觀音像的後麵。
“躲這兒有什麼用?這些官兵又不是瞎子!”
話音未落,隻見鮑春春迅速按下了蓮花座上花瓣的一角,能容下一個大人蜷縮起來的空間赫然展現在他們眼前。
“春春,你快……”
鮑春春根本不給父親和她相互謙讓的時間,霸道地把他推了進去。
“爹,娘和弟弟妹妹都需要你。若我被抓走了,你就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把我忘了就行!”
就在那扇暗門關閉的刹那,一群模樣凶狠的官兵便把鮑春春從佛像後麵揪了出來。
“小小反賊還妄想尋求菩薩的庇佑?帶走!”
“彆碰我!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啊?”
鮑春春也沒給他們好臉色,徑直走出了禮佛殿。
“一、二、三、四……十。剛好,一個不差!走,回都察院!”
為首的那人撚著自己的小胡子,胖手一揮,隨即一幫官兵湧了過來,七手八腳地為這些男女老少帶上了枷鎖。
一時間,哭鬨聲不絕於耳。
這批被抓的人當中有上有老下有小的壯丁、有年輕貌美的小姑娘,還有腿腳不便的老媼。
與他們的奮力反抗截然相反。鮑春春的配合程度讓給她上枷鎖的官兵驚歎不已。
“哥們兒,脖子後麵的鎖還得再扣一下。”
那個官兵也是個剛上任的毛頭小子,他愣頭青似的在鮑春春的指點下按下了枷鎖後麵的最後一個環扣。
“都扣上了嗎?上囚車!”
那指令似乎不是給官兵下的,而是給鮑春春下的,她比誰都熟絡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麵,身子一矮,鑽進了囚車。
“她該不會是被冤枉的吧?”
那個官兵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鞭子,向身側有些年歲的官兵請教著。
“你懂什麼?不哭不鬨就證明確有其事!”
鮑春春混在怨聲載道的人堆裡,安靜的出奇。可她並非是塊木頭,一向藏不住事的她在漸暗的天色中還是露出了一個得逞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