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她捎句話吧! 她早就知道,那個婚約……(1 / 1)

馬永晏看了看躺在樹下的鮑春春,又看了看這個仿佛一碰就碎的女人,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他把一直躲在牆根底下的朱友廣叫出來,看著他和鮑春春在陳媛的指點下出了陳宅,這才安心地坐在台階上,聽陳媛娓娓道來她和哀帝的往事。

她早就知道,那個婚約,是姑父對哀帝和太後的試探。

——

光興四年,清明。

國庫緊張,當年的祭祖典禮和前三年一樣,沒有大辦。

在宗廟裡為幾位先祖添了炷香,齊青闊就在四大輔臣和馬乘風的簇擁下返回了勤政殿。

“皇上,占星閣遞了折子,說是紫薇星暗淡……”

“說吧,需要我做什麼。”

齊青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請皇上冊立皇後,廣納後宮。”

“不可。”太後姍姍來遲,摒退了左右,緩緩說道,“剛經曆過幾場大戰,國家需要休養生息。這個時候驕奢淫逸,豈不是會功虧一簣?”

“這算什麼驕奢淫逸?”朱潛揖手道,“皇帝有三千後宮佳麗都不為過,跟何況現在紫薇星暗淡,急需女子衝喜讓其重燃光明。所以這次……得挑一個八字硬的。”

這番話,惹得太後和戶部尚書張儉的臉色都不大好看。

當初新帝登基定下的親事就是他們操辦的,奈何張小姐命薄,成親前一日突發喘疾,好好的喜事變成了喪事。

太後也不是沒有疑心,她派人查了許久都沒有張小姐是被人殘害的證據。張尚書也認命,白發人給黑發人守了三個月的喪,又重整旗鼓投入到推行新政的事業中。

對此,太後心裡總是有愧。從那以後,她再未提及冊立皇後之事。

有些事,總會被時間衝淡,尤其是那些冷眼旁觀之人。

“你們物色了哪家的姑娘?”

兵部尚書魏鵬與另外兩位尚書對視一眼,頷首道:“馬侍郎有一位侄女,姓陳,名媛,與皇上的八字相配。”

太後還在想著該如何反駁,聞言,隻得噤聲。

她每日都在發愁如何拯救殘局,哪裡會像這幫人一樣心眼子那麼多?

選誰不好,偏是自己的半個侄女。

這不明擺著讓她難堪麼?!

“太後娘娘的意思呢?”

她看著張尚書期期艾艾的目光,咬了咬下唇,艱難地擠出三個字:“挺好的。”

齊青闊悲哀且無奈地笑了笑:“你們覺得好就好,我無所謂。過幾日帶進宮來見見吧。”

——

“我記得特彆清楚,那天太陽特彆高,娘親給我穿上了她壓箱底的紅衣裳,上麵的刺繡被陽光照得亮晶晶的。”

——

“小姐,我們到了。”

陳媛羞澀地在侍女的攙扶下走進了養心殿。

彼時,皇帝還在寢殿更衣,陳媛閒來無事,便開始四處張望。

舉家搬到帝都後,她隻能在陳宅後院遙遙地望一眼皇宮。偶爾坐著車架從宮門口路過,也隻會感歎宮牆之高、宮室之大,她總想著去裡麵看一看。

現在她如願了。

她不僅看到了金龍盤踞的藻井,還看到了象征福祿壽喜的梁上彩畫。

以及……

那道逆光而來身影。

齊青闊身著黃袍,臉色因心情鬱結而略顯青灰,還好鼻梁挺括、眉眼凜冽,放在人堆裡,依舊是最俊俏出挑的那一個。

“你就是陳媛?”

他的聲音像是剛睡醒那般,略顯沙啞。

“是,臣女見過皇上。”

陳媛慌亂地跪在地上,心臟亂跳。

“我的樣子是不是很可怕?”

“沒有!”陳媛急忙抬起頭,盯著那雙神情渙散的眼睛,堅定地說道,“皇上隻是因為睡眠不好所以有些憔悴,如果細心調理,一定會重新變得俊俏的!”

齊青闊被她抻著脖子的樣子逗笑了:“你會看病嗎?”

“不,不會。”陳媛紅著臉,“可我會製香,我家祖傳的香方對失眠有奇效,皇上若是不嫌棄,臣女願意一試。”

“那就留下來吧。”

——

“就這樣,我成為了金烏國第一個沒有成婚就和皇帝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女人。”陳媛望著院子裡的樹影綽綽,擦掉臉上的淚水,“雖然隻有短短半年,但是那段時光真的很美好。”

馬永晏聽得入了迷,遞給她一隻手帕:“所以……一直到他死,他身邊都隻有你一個人嗎?”

“我猜,你也看了那些史書。”她輕蔑地搖了搖頭,“就當個樂子看看吧!太後都控製不了那些史官胡編亂造。”

馬永晏也跟著她笑。

也是,姑姑的功過,史官隻字不提。

“那會兒你應該比我大幾歲吧?”

聞言,陳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眉眼和太後很像,輪廓又和當今聖上很像。

“你是……”

“哦,還沒作自我介紹。我是天性……咳咳,我是馬家老四,馬永晏。”

也不怪她剛才險些認錯,外甥隨姑,兒子隨媽,馬永晏和哀帝不像才怪!

“那就是了,我進宮後還見過你呢!”陳媛拍著馬永晏的後背,笑得前仰後合,“你是不是因為撕書被姑父臭罵了一頓,然後餓著肚子進宮找太後訴苦,還哭了一鼻子?”

“表姐……這種事沒必要記著吧?”

馬永晏尷尬地彆過頭去。

每每提起這件事他就來氣!

要不是他二哥非要和他比膽大,連哄帶騙地讓他把聖賢書撕了,他才不會挨父親的罵呢!

“提到姑姑……這個世界上,還能想起她的人,不多了。”

馬永晏看著西沉的月亮,歎了口氣。

“表姑,人很好。隻是有些事,她也無能為力。”

一句無能為力,就該把她釘在恥辱柱上,任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謾罵嗎?

馬永晏仰著頭,任由思念的淚水乾涸在臉上,留下一道道印記。

直到雄雞嘶鳴,他才從迷蒙中驚醒。

“趕緊回去吧,說了一晚上的夢話。”

陳媛站在角門外,淺淺一笑,又恢複了白天那副高門貴女的模樣。

馬永晏撓了撓頭,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都聽到了?”

“嗯。看來,你挺在意那個女孩的。不是因為她長得像表姑對吧?”

對了,春春的傷!

他一拍腦門,胡亂應付了幾句,便趕緊翻牆出去了。

——

馬永晏記得,自己明明叮囑過朱友廣,把鮑春春送到那家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營業的回春堂。可自己禦馬趕到的時候,回春堂的人卻說當夜根本無人造訪。

“奶奶的,就不該相信朱家人!”

他策馬揚鞭在帝都的兩條長街轉了個遍,熟練地穿梭在大大小小的醫館,甚至江湖大夫的攤位,始終未找到兩人的身影。

“鮑春春!”

他顧不上汗水模糊了雙眼,一聲又一聲地呼喊著。

街上的人看到皇四子本就害怕地東躲西藏,現在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樣子,甚至覺得他發了瘋,躲得更遠了些。

“四殿下!”

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麵帶喜色的小廝,看樣子,是朱府的下人。

“可是你家公子讓你過來的?他人呢?”

馬永晏用袖口胡亂抹了把臉,搶過小廝遞來的字條。

“我家公子被老爺帶回府上訓話了,他怕您憂心,留了字條,叫我務必送到您手上!”

“知道了,幫我謝謝他。有空再約。”

說罷,扯住韁繩,奮力揮動著鞭子奔向妙緣寺。

而鮑春春像是感應到了馬永晏的呼喚,在一處清幽的禪房中緩緩睜開了雙眼。

這一覺,她睡得無比深沉。

照著往常卷生卷死的日子,這樣的睡眠質量,她求之不得。

可現在,洗白太後的計劃十萬火急,她既沒有想起前朝太後支離破碎的記憶,也因為受傷沒辦法從陳媛那裡套話,實在是心中有愧。

她顧不得還在疼痛的嗓子,就要翻身下床,卻被一隻溫熱寬厚的手掌按了回去。

“大夫……”

剛吐出兩個字,她就險些疼暈過去。

得,上次是安小鳥的破鑼嗓,這次直接升級成靜白的拔舌地獄了。

“施主不必著急,你的朋友已經去報信了,你的夫君稍後就到。”

夫君?

誰是她夫君?

鮑春春作為準語文教師,一下子抓住了句子的重點。她完全不想知道那位說胡話的大嘴巴朋友是誰,她隻想知道自己的緋聞夫君是誰。

老娘可是勵誌單身一輩子的,怎麼這人設突然就倒了呢?

她一邊惜字如金地吐出兩個關鍵字,一邊單手比劃:“我,急。”

那和尚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我得遵守承諾,直到你夫君到來為止。”

“沒,夫。”

眼瞅著這個和尚拗得很,鮑春春也不跟他打嘴架,她瞧準時機,一個箭步衝出了房間。

猛地推開門,鮑春春沒有看到自己所謂的“夫君”,也沒有看到那個大嘴巴,而是看到了拎著包袱,笑容僵在臉上的父親。

“抱歉,這位施主在禪房療傷,咱們去彆處說吧。”

鮑小勇聽到“療傷”二字,肉眼可見地慌亂起來。

他急忙跑過來,關切地撫摸著鮑春春紅腫的脖頸和吊在胸前的手臂,眼底頓時紅了一片。

“外麵多危險啊?看吧,這就是不聽話的後果。”

“爹。”

鮑春春喑啞地喚了他一聲,強忍著眼淚,倔強地扭過頭。

那個她不甚喜歡的字眼,竟讓她一時間討厭不起來。

“原來,你就是十年前的小女孩。都長這麼大了。”

鮑春春不明所以地眨巴眨巴眼:難道,這個人就是父親十年前帶原主探望的叔叔麼?

“是啊,長大了還是這麼喜歡到處亂跑。”說罷,鮑小勇不由分說地拉住鮑春春的另一隻手就要走,“今日我還有家事要處理,改日再來拜訪。告辭。”

鮑春春根本拗不過鮑小勇每日鋤地鍛煉出來的力氣,她隻能儘力往後坐,試圖繼續留在這裡。

突然,馬兒的嘶鳴劃破寂靜的寺院,馬永晏竟然穿著一件淡薄的裡衣禦馬而來。

“我看誰敢動她?!”

他狼狽地翻身下馬,氣勢洶洶地把鮑春春拽到身後。

“我是她爹……”

鮑小勇盯著眼前這個狼狽不堪的男子看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那天把閨女撞得半死不活的皇四子嗎?

好家夥,那次是實在缺錢,這才決定和平解決的。可這次,又是這個男人讓春春受了這麼重的傷,管他什麼皇四子,皇柿餅的,哪怕拚上自己這條老命也絕不能饒了他!

“好啊,又是你小子!敢動我閨女,你死定了!”

鮑小勇捋起袖子就照著馬永晏的麵門來了一拳。還好他反應快,身形移動,那個碩大的拳頭擦過了他的下頜,重重地砸在肩膀上。

“彆打了!”

鮑春春情急之下喊出三個字,喉嚨再一次傳來了撕裂般的巨痛。

“佛門淨地,豈可亂來?!”

那和尚匆匆上前,擋在倆人中間。

他麵露慍色,合手一拜:“兩位都是這位施主的親人,何必自相殘殺?”

“這小子算個屁啊?他可是我們老鮑家的……”

鮑小勇突然意識到眼前本不該相遇的兩人,皆怔愣地看著彼此。他急忙咽下後半句話,拉住那和尚的胳膊想要把他推回禪房,卻因為那和尚的一個眼神又默默鬆開了手。

也是,紙包不住火。

“表,表兄……”

馬永晏眉頭微皺,他從來沒有想過,人死真的會複生。

“阿晏,真的,好久不見。”

馬永晏扔掉馬鞭,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地撲進和尚的懷裡:“你知道你自焚的那天我有多難過嗎?五年了,你為什麼不能派人告訴我一聲呢?好歹,好歹讓我知道你還活著……”

“抱歉。”和尚輕拍著馬永晏的後背,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是我對不住你們。”

鮑小勇看到兄弟二人重逢的畫麵,亦是潸然淚下。直到卯時的鐘聲響起,妙緣寺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才止住抽泣,催促幾人進屋再談。

馬永晏披上件禪衣,又連喝了兩碗茶,這才平靜下來:“表兄,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和尚撚動著佛珠,緩緩開口:“你可記得齊青鄴?”

“略有印象。似乎……是你三叔的孩子?”

“嗯,他五歲就出家了。”

和尚繼續說道:“皇宮陷落之前,母後總是以祈福為由來妙緣寺與他會麵,隻為求他替我去死。”

“所以,那日自焚的是齊青鄴?”

“說來慚愧。”和尚緊閉雙目,念誦了遍佛經才耐心解答起馬永晏的疑惑,“母後利用了他的慈悲之心,又以他尚在認識的爹娘為要挾,讓他同意與我互換身份。”

馬永晏心裡清楚,人無完人,可他還是難以接受這個答案。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記憶中溫良的姑姑竟也有如此狠辣的一麵。

他猶豫良久,追問道:“即便如此,你們是怎麼躲過仵作三次驗屍的?”

“這個……”

“這件事,由我來解釋吧。”

在鮑春春錯愕的目光中,鮑小勇緩緩站起身。

“太後之所以會選擇齊青鄴作為皇上的替身,不僅是看中了他的與世隔絕,更看重了他與皇上如出一轍的模樣。說來也奇怪,明明是異父異母的堂兄弟,長相卻近乎一模一樣。”

一時間,大量的信息湧入鮑春春的腦海。

沒想到,當年的事情,遠比史書上看到的複雜太多!

自己明明那麼努力,想把家人和馬永晏從中摘乾淨,可隨著自己與真相的距離越來越近,事情的走向就越偏離自己的設想。

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陳媛。”

鮑春春捂著嗓子,費勁地擠出兩個字。

“對,陳媛!”馬永晏被鮑春春一語點醒,他急忙抓住和尚的手臂,“你還記得她嗎?”

和尚怎麼也不會想到,時隔多年,他還能聽到這個名字。他惆悵地低下頭,輕聲問道:“媛媛,她……還好麼。”

“不好!”

鮑春春強烈地回應著,試圖繼續用肢體語言給和尚比劃個明白。

馬永晏按住她的手,沉重地說道:“她活著和死了並無區彆。你知道嗎?她每天夜裡都會發癔症,抱著你的牌位在觀音像前拜了又拜,隻求菩薩開恩,讓她再見你一麵。哪怕,她知道你已經‘死’了……”

和尚低頭不語,撚著佛珠的手驀然收緊,又緩緩鬆開。

窗外,向南遷徙的大雁發出陣陣哀鳴。那聲音,仿佛也在呼喚著那個落在新王朝後麵的舊人,快快歸來。

良久,他紅著眼,淡然一笑:“幫我給她捎句話吧。”

他頓了頓。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