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府中飛閔才敢卸下強撐的偽裝，他感到自己在發抖，由內而外的無力感讓他幾乎支撐不住，勉強撐著桌角才坐了下來，也隻是頹靡地坐在正椅下方的台階。

記得在他還不到三百歲的一年，母親帶著他去玉府拜訪，他給清清妹妹帶了好不容易獵來的皎皎獸，通體雪白，毛發光澤，是難得一見的極品獸，選禮品時他便一眼看中，雖然母親覺得過於貴重，一次普通的拜訪無需如此，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將自己美麗的戰果送給清清妹妹，母親最是知道他，捂嘴笑了笑便不再說什麼。

清清看到皎皎獸時驚喜的表情，至今都令他記憶深刻，不過最難忘的還是她竟一時激動到跳起來親了他，一瞬間，他的臉頰像火燒一樣，燙得難掩。

修習日裡，他與莫憧一同在及星肅乾峰輝彌大士座下求學，一起參習古著，扶琴研棋，凝聚巫符，是輝彌大士的得意弟子，在師門中威望甚高。

一日他與莫憧在翻雲崖上鬥劍，並非點到為止，反而招招致命，莫憧拚儘全力反擊，也沒能在他手下撐過三百招，最後莫憧被逼到崖邊，明顯慌亂，趁著間隙喊道再打下去他不是死於劍下就是摔下懸崖了！旁邊觀戰的師兄弟已經緊張之極卻也不敢上前阻攔，但他並不為所動，仍然步步緊逼，莫憧拚儘了渾身解數抵抗，還是摔下了懸崖。

那懸崖萬丈高，所有人都驚呼，認為他是瘋了，他們甚至已經在想飛閔弑殺同門該怎麼處置。但是伴隨著開懷的笑聲莫憧飛身翻上了崖，他們相視一笑，隨即大笑起來，其他人這才明白，這是他們的戲法。等眾人散去，他問莫憧怎麼知道自己給他綁上了隱線，莫憧說他並不知道，他隻知道飛閔不會置他於死地。那時，他們之間的信任足以讓莫憧放心地跳下懸崖。

五百三十歲之前是他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父母具在，飛府鼎盛，他和莫憧還是最信任的好朋友，他與清清之間也還沒有莫憧。

五百三十歲後，父母辭世，飛府在一夕之間變成了空宅，又離開了師門，好在他還有莫憧和清清，他們一同遊曆天下，修習成長。六百三十歲時他們回到及星城，他以一己之力重立飛府，前來投奔的門徒甚至比父母在時還多，但他知道這背後有莫憧得位給他帶來的聲名。

莫憧的巫法的確很強大，曆經四城五族，對見過的秘術過目不忘，有些本族人也得修習多年才能結出的符，在莫憧手中不經意的撥弄間便可以成符，最重要的是他的巫力平衡，變幻莫測，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巫士。而且莫憧心思縝密，果敢剛毅，勇於改變現狀，玉至信選擇他也在情理之中，加上莫父莫母為鏟除暴君做出的犧牲，都讓莫憧的繼位相當順利，城中幾乎無人反對，飛閔也心悅誠服。

可是這百年的曆練，卻改變了太多事情，讓他們三個都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人物，莫憧做了城主，他成為飛閔大將，清清也承襲玉府主位。

但是，清清愛上了莫憧，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其實，最初莫憧是隻身在外遊曆，後來他處理完飛府遺留之事，並遭到了鳳鐸爪牙的幾次刺殺之後決定離開及星城，走的時候他很糾結是否要帶走清清，最終還是問出了口，沒想到清清竟與他一拍即合，說自己早想出去見見世麵了。

起初的幾年時間也都是僅有他們二人，那段日子他深深沉醉其中，他小心愛護著還沒長大的清清，陪她看流星飛逝，陪她夜闖七星港，陪她馴野溟四足鳥，陪她看山看水，那時他明確了自己對清清的情意，並暗下決心，等清清再大些，他便要向她表明心意。

可是後來，他們在曠夜城與莫憧相遇，剛開始莫憧與清清有些不對付，他總是夾在中間調節，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感覺到清清的目光在莫憧身上停留得越來越久，再後來，清清負傷，他們趕到崎寧府求藥，莫憧差點為幻誅草喪命，自那以後，清清對莫憧的眼神讓他看明白了，清清愛上了莫憧。

不過，事情並沒有在那時變得不可挽回，莫憧在崎寧府重逢了多年前遇到過的一個女子，那時的崎寧府三弟子，允濁。

同樣的事發生在了莫憧與允濁身上，在崎寧府的那段日子裡，他同樣看著莫憧的目光在允濁身上停留得越來越久，而更重要的是允濁也會主動回應莫憧。

他甚至耍了心思裝作無意在清清麵前提起他們好像走得很近，清清雖表麵裝作沒有在意，說莫憧感激救命恩人無可厚非，而且那允濁也是崎寧府大弟子之一，他們可以相互切磋，但她一直催促他們離開崎寧府的行為說明她也看在了眼中。

那時，他希望莫憧能跟允濁在一起，這樣清清就還有可能回轉心意，但是沒有，他們甚至沒有向對方表達愛意，莫憧便離開了崎寧府，並在之後不久回到了及星城。回到及星城後他們因為城中之事殫精竭慮，沒有時間和精力在乎其他，那些年他殺邪巫士殺到麻木，也建立了卓越功勳。

不出他的所料，平定了邪巫士之亂，複興了及星城後，莫憧將允濁帶到了及星城，但是又出乎他的意料，他們的關係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發展，他以為在不久他就能聽到城主大婚的消息，可是沒有，莫憧以接待外方遊士為由放任允濁在及星城恣意玩樂，除了他們三個之外沒有人知道允濁的身份。

他可以不過問，但清清不能容忍，在某次朝會後也沒避開明央便問莫憧為何留崎寧府的人在宮中，明央是莫憧最信任的人之一，但明央是莫憧的下屬，他與明央的關係靠的是威望維持而非情誼，就像和其他朝臣一樣。莫憧隻得說崎寧府一行讓他感受到了危機，崎寧山一脈的府邸或許會在數年後形成一股不可控的勢力，所以要從最強大的崎寧府入手，若是能得到他們的鎮府之術便可以製衡之。

莫憧說得認真，清清似乎信了，但是飛閔不信，一個男人的直覺告訴他，莫憧對允濁絕不僅是利用，但是除了喜愛之外到底有無如莫憧所說的權謀之事飛閔也不敢篤定，君王的心思並不易猜測。

可是後來他知道了，一次不尋常的夜晚，及星城群星隱去，竟是一輪明月掛於上空，這在及星城很少見，那夜他輾轉難眠，開窗透氣，竟發現有外人闖入府中，急追去，那人麵向圓月，身影被拉得碩長，很是熟悉。

飛閔也沒有客氣，“翩翩公子竟是梁上客，深夜拜訪有何貴乾？”涼風襲來，那人的衣袍被翻飛而起，一瞬間他清醒了，這是……城主！飛閔立刻拜見。

莫憧轉過身來晃著手中的令葡酒，笑著說道，“深夜到訪，萬望見諒。”並示意飛閔起身。

他們二人並排坐在屋脊，品酒談心，飛閔知道，莫憧找他一定有事，他感覺得到，但是當下他還是很珍惜他們身處高位之後為數不多的談心。

莫憧說他覺得他們的命都太久了，竟要活上三千年，而今才過了數百年，少說也還有千把個年頭要熬，而他不知道還要在君位上苦熬多少年，想想都可怕。

他笑回，“多少人夢想企及之位，在你那兒竟是煎熬，可得傷了不少名士的心。”

莫憧又問，“這也是你的夢想嗎？”

若是在朝中，誰被城主問到這樣的問題，肯定被嚇得不輕。但是飛閔沒有，他淡淡地答，“是。”

莫憧得位他心悅誠服，但是不代表他不曾想成為城主，縱然人人都認為莫憧是一任不可多得的好城主，但他有身為君主的致命缺點，那就是太重感情，容易心軟。飛閔知道，哪怕哪天他逾越了些，放肆了些，隻要不為外人所知，莫憧一定不會跟他記仇。但飛閔最想成為城主的原因是他想娶清清，已經到了即使強娶也要娶的程度。

“那你就將這城主之位拿去，如何？”莫憧沉默良久後淡淡說道，像是說我將這物件給你似的平淡。

“為何？”飛閔看著莫憧良久，才緩緩問出這兩個字，他覺得莫憧沒有開玩笑。

“適合做城主的人不隻有我，但想做城主的人裡沒有我，曾以為自己拯救及星城於水火，受萬民敬仰便是人生圓滿之時，可是那一時的風光之後，是無窮無儘的朝事，當初以為的所謂成功，也不過片刻光影罷了。很多個夜裡我回想當年，從我出生起，父母就以救民為己任，也教育子侄應以救民為己任，因而我們為救民求學，為救民殺敵，為救民而活。如今民救活了，但我卻感覺自己要死去了。”

飛閔驚訝於莫憧對城主之位如此厭惡，竟令他窒息，當下不敢多言。

“我隻是坐上了這個位置而已，若是玉至信挑選了彆人，比如你，你也會懲治邪巫士，你也會讓及星城百姓臣服，上陣去邪的人是飛閔大將，為民獻策的人是飛閔大將，最後人們卻說，城主英明。”

飛閔不敢言語，他甚至覺得莫憧喝醉了，在胡言亂語。

“我雖為城主，卻也不能直接將玉府主位賜嫁於你，但若你是王，如何做，由你承擔後果即可。”

飛閔震驚地看向莫憧，原來，一切他都看在眼裡。

那一晚，飛閔沒有說什麼，莫憧講了許多也不曾承諾什麼，但是他們之間的默契讓飛閔接受了莫憧送來的巫貼，他要加緊修習，若想順利繼位，須得在眾臣麵前打敗莫憧，做不得假，也不能作假。

然而，事情並沒有像他們默默認同的那樣發展，非常普通的一天，文廷跑到飛府拿著一道城主與玉府主位不日將成婚的王旨問他，在發布這個消息之前是不是應該部署一些人手防止城中騷亂。

飛閔像被人當頭一棒敲得說不出話，反應過來後抓著文廷問了好幾遍旨意，卻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他不顧一切衝入莫憧的寢殿，卻被清清攔在了外廳，他這一生也忘不了清清那天看他的眼神，疏離中帶著震懾，清清將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告訴了他，然後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揭發她，讓莫憧毀了幻憶符，她死；二是成全她，離開及星城，將過往封存。

很顯然，飛閔選擇了後者，他怎麼舍得讓她死。

天之境的後威柱的確被劈裂了，但並不需要一年的時間修複，他收到莫憧的密旨，心裡躊躇，也是不知該如何麵對已然成為王妃的清清，便做了拖延。後來，飛閔思索良久，雖然清清做事縝密，但做過的事就會留下痕跡，他怕莫憧已經查到了什麼，便還是趕了回來。

在見到莫憧之前，他自然已經見過了清清，她變得更加嬌豔動人，這次，她的眼神柔情似水，委屈地向飛閔訴說著自己用命下的幻憶符竟然沒能讓莫憧徹底忘記允濁的痛苦，清清眼含淚水站在他麵前，捧著他的臉說，“或許，再來一次，我會選擇愛我的人，但是幻憶符不允許我後悔，莫憧想起允濁的那一刻，便是我死去的時候。”

飛閔抽回思緒，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清清是他最愛的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情感牽掛，莫憧曾是他最好的朋友，隻是在他登上城主位的那一刻，就注定沒有情誼可存，而他和清清成婚的那一刻，也讓飛閔心底僅存的情感化為飛灰。

雖然是清清用了幻憶符才促成了婚事，但若莫憧能對清清更決絕一些，能快一些迎娶允濁，事情便不會到如今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