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日,她都茫茫然不知眼前物,允濁已不能忍受那苦到極致的湯藥,她自小喝不慣任何藥物,彆人口中微苦的湯藥入了她的口便能使她乾嘔半日,而此次巫醫開的藥方,簡直是要她的命。
允白日□□她下咽那令人作嘔的湯藥,眼睛卻絲毫不見好,她已有些氣惱,屢次推開了允白遞到嘴邊的湯匙,灑落的湯藥漬染了衣袖,允白耐心地替她擦拭,卻再一次將藥遞了過來。
“我不喝。”她倔強地扭過頭去。
“良藥苦口,乖乖喝了。”允白的語氣中沒有絲毫不耐煩,聽起來甚至有些愉悅。
“這些藥不入你的口,你自是不知道它有多難喝。”她以為他又笑話她不敢喝藥,在這件事上她永遠都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從最初師父哄著喝,到後來師姐哄著她喝,再到後來成了小白哄著她喝,她已習慣了他們的笑話。
允白沉默片刻,仰頭將手中的湯藥一飲而儘,“是很苦。”
允濁有些驚詫,傻小白,竟然真喝了。
“我再去熬一碗來。”
“若我還是不喝呢?”
“那我就再喝掉。”
……
死小白,總有辦法製服她。
第十一日,清晨睜開雙眼,一片淡藍色帷帳映入眼簾,緩神片刻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能看見了,允濁有些興奮地坐了起來,卻隻覺昏昏然又要倒下去,看來身體還是沒有恢複。
她微微支起身子,將帷帳拉開一角,發現小白就躺在不遠處的方榻上,這麼多天,她竟不知他們同室而眠。不過在他們年少時常常這樣,允白自小失勢,孤苦無依,剛到崎寧府時總是戰戰兢兢,她隻得日日夜夜陪著他,直到後來他已經是個大男孩,才不得不開始避嫌。
允濁悄然下榻,來到允白身側,端詳著數十年未見的師弟,她的小師弟如今竟已然一副大人模樣了,眉宇間的英氣世間無人能比,消瘦的臉頰稚氣已脫,山巒入畫般高挺的鼻梁和略顯分明的輪廓在俊朗之餘增了些威嚴,將相之氣渾然天成。
一時間,她竟有些欣賞起眼前的俊美男子,從前隻覺小白是個永遠跟在她身後的弟弟,雖然離府之時小白已初顯風姿,如今親眼見著仍需感歎上天的眷顧。看著與她印象中已經有些不符的允白,允濁才覺得自己離開崎寧府太久了。
正感歎著,允白突然睜開了眼睛,允濁被嚇了一跳,身體不自覺向後仰去,允白見狀立刻伸手抓住了她,起身間將她拉入了懷中。
四目相對,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能看見了?”允白的聲音響起,凸起的喉結跟隨說話聲上下微動,修長如蘭竹的手緊扣著她的小臂,或許是已近晌午,一時間她竟有些麵感微熱。
“嗯。”她愣神片刻,趕緊起身整理衣裙,才發覺自己竟連鞋子都沒穿,一時間更覺尷尬。
她趕忙回到榻邊,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允白說,“我要梳洗了。”
“好。”他柔聲應著,隨即走出了房間。
呼……怎麼回事?這還是當初那個小師弟嗎?明明還是那個弟弟,為何總感覺有些不一樣了呢?他剛才是摟著她嗎?允濁手撫胸膛,心跳的厲害,麵對小白她從未如此緊張,而今怕是太久未見的緣故吧。
既然已經複明,自然要去拜見師父。
後崖的山石沒有變化,遠遠望去仍是山巒疊嶂,巍峨錯落。
她和允青曾在這裡修習很多年,學會了新的巫法便拿對方練手,常常不是她鼻青就是允青臉腫。師父也是在這裡懲罰犯了錯的他們,與其說她是在崎寧府長大,倒不如說是在後崖長大更貼切。但是自從學成之年,師父便不允許他們踏入後崖,這裡便成了師父閉關之地,不知是自己長大了還是太久沒來過,崖邊的柳樹似乎變小了很多。
允濁收起紛飛的思緒,跪拜在銘心洞前,懇求師父能見她一麵。允濁看到允言的時候眼水止不住得溢出,她離開崎寧府近百年,師父竟已白發蒼蒼,體態似乎也不複從前康健,允濁不敢也不願承認,師父已經老了。
允濁伏在師父的膝上,感覺無限安穩,她在繈褓之時便被師父從山上的一棵老槐樹下抱回來。那時的允褐還年少,她在曠夜城被師父從邪巫士手中所救而拜入師門,那時的崎寧山上還沒有那麼多巫士前來修習。師父是第一批來到崎寧山的巫士,眼光甚偉的師父一眼看中崎寧山乃鳳凰山脈,於是將府邸置於鳳翅,並以崎寧命為府名。
允褐的成長伴隨著崎寧府的成長,六百歲的允褐便建議師父擴張府邸,招攬天下強巫士,師父曾坦言允褐若不隱匿於這崎寧山,不論入哪座城都能登上高位。
允褐也不謙虛地表示自己若將這不聞名的崎寧府變得名聲鼎沸豈不更偉大?而她也做到了,時至今日,崎寧府已然成為四城之外第一大巫府。允褐五百歲時,也就是她一百歲多一點的時候,師父便下令府內大小事務由大弟子允褐一力決斷,自己則帶著她雲遊去了。
在師父和大師姐的嗬護下長大的她,活潑靈動卻也任性。下了山看到什麼都覺得新奇的不得了,行至多冥城看上了一戶人家飼養的靈目獸,非要帶走,師父道理也講不通,斥責也不管用,不知是哪裡來的執拗勁,弄得師父沒辦法隻好開口討要。
沒想到那人說話也絲毫不客氣,說那靈目獸乃天上五元山魔福獸的子支,因靈力不濟才淪落至此,怎麼也不能白送人,說到底還是師父無故討要卻又沒說價碼惹的。師父雖活了快兩千年,卻不知從商之道,於是拿出自己練了十年加半載的尚修符跟人家做了交換,後來偶然得知可淨化修為的半載尚修符都可換那獸十隻,師父立誌在餘下的半生要了解了解經商之道。
也是在多冥城,他們遇到了允青,那時的允青正當年少,膚如髹漆,身如捷豹,是她對允青的第一印象。那時的他是方圓百裡人儘皆知的大壞蛋,卻因其背景雄厚,乃是靈棲族族長凡落之次子凡青,無人敢與其相抗。但靈棲族人對他已是相當不滿,更有甚者說靈棲族之所以一直被冰勿族壓製,原因離不開這樣不爭氣的後代,剛開始她覺得這樣說根本不對,凡青才兩百餘歲,靈棲族又不是他撐著,現在的不強大最起碼不能怪他。
但是很快她就不這麼想了,因為她很快招惹到了他,被她苦苦討來的小靈目獸竟誤闖了允青的巫陣,雖然那陣法是用來捉弄人的,被小獸破壞,壞了他的好事,於是他便殺了那還沒來得及取名的小獸。
那是她第一次實戰應用師父教她的巫法,竟是用在允青身上,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好笑,但當時卻是這麼多年來一次記憶尤深的生氣,她用儘全身內力結出一張切傷符,允青被震出十幾米遠,還吐了一口血。
之後,她和師父就遭到了靈棲軍的追殺,以師父的能力對付追殺的敵人還是很綽綽有餘的,但是那時師父覺得機會來之不易,應該讓徒弟鍛煉鍛煉如何應對敵人,於是他們就被逼到了雨劍陣內。
不管是那時的凡青還是現在的允青,對敵人都是心狠手辣,而且特彆會抓軟肋,於是他當即決定先殺了小的,再解決大的。無數短劍真的如落雨般向她衝來,她甚至來不及思考,隻能拚命嘶喊師父。等她睜開眼睛時被麵前的場景嚇了一跳,滿地的碎劍,麵前還有一麵碎劍組成的牆,不過是指向靈棲軍和凡青的,這是飛韌術,所有的劍都被撕得粉碎。
師父第一次在她麵前用飛韌術,就是為了救她。允青被震懾到,半晌沒有答話,師父無意傷他,隻是讓他退軍,沒想到軍是退了,允青卻甩不掉,還向師父扣了三個頭說要拜師,但是師父以他殺氣太重拒絕了兩次。之後他以亡父之名起誓若拜得師門一定收心斂性,絕不胡作非為,讓師父沒能拒絕他第三次。
允青信守了諾言,在府中這麼些年最多也就捉弄捉弄剛入府的新人,再也沒有剛見麵時的戾氣,不過這歸功於師父讓他閉門苦讀了百年。百年裡隻練習修心劍法和讀書,就在這後崖之上,他們兩個讀書、練劍、罰站,實實在在打磨了允青的心性,也實實在在打磨了她。
在她兩百七十歲那年,才正式拜了師父,成為了師父的弟子,這也是為什麼她會是允青的師妹,至於為什麼兩百七十歲才拜,大概是幾百來年師父如同養女兒一樣將她帶大,雖然每天叫著師父師父,師父卻從沒想過還得弄個拜師儀式收她為弟子,但允青卻噘著嘴說隻有崎寧府的弟子才有資格修習飛韌術,這才拜了師。
允白則是她撿回來的,她聽聞輕雲峰上有一奇花,名為李拂,長久綻放,聞之香氣便可心情愉悅、延年益壽,若是服用則可使枯木逢春,回轉乾坤,於是她想摘回來送給師父賀壽。
她本看到了兩朵,奈何這花都長在峭壁上,光禿禿的豎直山壁,著實考驗膽量,曆儘艱險也隻摘到了一朵。誰承想在輕雲峰下的川邊看到了破船裡的允白,看著奄奄一息的小孩,她沒有過多思慮就將得來不易的花用來救人,虧得傳言不虛,才救得允白一命。
那時的允白還是個半大的孩子,這條命救得很值,在之後的這些年裡允濁總是這樣感歎。
後來允白跟她商議要把李拂這個遺憾給師父補回來,她想著這次帶上師弟,兩人之力總可以拿到另一朵了,拿是拿到了,卻也沒到師父手中,看來師父的確與李拂無緣。他們被麵容和藹卻心思詭異的老巫所騙,丟了李拂,追至曠夜城,在那裡遇到了……莫憧。
不覺間,她的淚竟濕潤了師父的外袍,回想良多,卻止於一個人,美好的回憶充斥著腦海,卻被淚水分隔,允濁有些恨自己的不爭氣。
“世事流轉,不可沉溺。”允言輕撫著允濁的頭言道。
短短的八個字便指點了允濁,師父的心疼流露於眼中,言中安慰之意允濁怎會不知,最重要的的確是以後。
“是師父救了我,徒兒知道。”允濁知道在及星城中不止允白闖入了天獄,師父也用自己的方式救了自己,小白隻知道師父將她喚醒,居然沒有認出來那個在天獄中假傳君令的人就是師父,聽他們講述如何將她救回時她便已猜到。
“師父,讓徒兒陪你修習吧,就在後崖,像以前一樣。”允濁是真心的,她離開師父的這些年,從沒想過師父竟老去良多,在未來的日子裡她不想錯過陪伴師父的日子,她願意侍奉於師父座前,與巫法相伴,與山石相伴,與師父相伴。
但是允言沉默良久,允濁不知師父在想什麼。
“崎寧府三弟子允濁,受習數年,巫法精純,德行兼備,承崎寧府府主之位。”傳音符飛出,允濁試圖抓住那翻飛的光符,卻徒勞無力。
“你在做什麼?師父?”允濁被師父突然的舉動驚到,不知所措得望向允言。
“自今日起,崎寧府的生死興衰都與你息息相關,你不再是崎寧府三弟子,而是崎寧府主,身係府內三千五百六十七位門徒和三個師兄弟的聲譽,望你謹而慎之。”說完之後,師父揮了揮衣袖,他們周身瞬間布滿了盈盈仙氣,漸漸地那些仙氣僅圍繞自己流轉。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允濁十分茫然,淚水已經不聽話地滾滾而落,她不願意接受,企圖得到一個答案。
“你自幼受我教導,得我真傳。”
“允褐也自幼受您教導!大師姐替師父管理崎寧府多年,對崎寧府勞心勞力,為什麼不是她?”
“崎寧府本就是你需要承擔起的重任,為師養育教導你多年,不能眼看著你沉溺於過往。”
“過往?什麼是過往?徒兒在崎寧府中長大,受您教導,難道這些都是虛度?隻有離開崎寧府的這些日子才是過往?就算這樣……陪師父修習也是重任,小濁不會像以前一樣偷懶,也不想離開這兒,求你了師父……求求你。”允濁已經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哀求著允言。
“今日為師已將崎寧府主之位傳於你,你若覺得允褐可以勝任,即刻便任她為第三任府主。若非如此,就記住,允褐熟知府內事物,極善經營謀略,日後她會輔佐於你。”允言的語氣蒼勁卻冷漠,似乎允濁對府主之位的抗拒激怒了他。
允濁從沒有見過師父如此神情,一時呆愣在原地。
師徒間的對話,以允言的避世作為終結,他將自己關進了銘心洞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