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巴覺得聲音熟悉,一回頭,看到了蘇邪雪。
蘇邪雪還是那日分彆時的白衣,衣角處的暗紋花樣粼粼閃光,顯得白袍深淺交錯,彆致精貴。他未束發,還是□□著腳,站在雪地裡,麵容白皙。
“蘇邪雪?!”鍋巴叫出了他的名字,沒想到能再遇到他,舊友重逢的欣喜衝淡了悲傷情緒。
“你怎麼在這裡?”鍋巴問道,又拍了下自己腦袋,“哎呀我這記性,我們約好了請你吃元宵的。今天就是元宵節?我忘了。隻是……”
蘇邪雪看出他的為難,輕笑搖頭,“你誤會了。”
“啊?”
“隻是時辰快到了。”蘇邪雪垂眸看了眼身後,不知在想什麼,笑意加深了幾分。
“什麼時辰?”鍋巴沒聽明白,想問,卻沒有出聲。他覺得蘇邪雪身上有很多事是他看不明白的,鍋巴隻天真的以為這是身份的差距。
“阿雪,你不知道,我家裡有隻狐狸,這事說來話長,得好幾年前了,和我遇到的那隻一模一樣,可神奇了,像成了精似的,阿雪來我家看看吧。”鍋巴一下子想到了身邊的離奇事件,和蘇邪雪分享著見聞。
蘇邪雪安靜聽著,輕聲道:“好啊,去看看。”
二人便一路聊著天回到村裡。鍋巴特意囑咐了一句,“這裡出了些意外,可能有些……不過阿雪不要害怕,他們都是好人。”
豈止是意外,這個村子原本破敗,經此一劫,看起來已經形容枯槁,搖搖欲墜。
此事在鍋巴推開門時整個門板落下可以看出蛛絲馬跡。鍋巴有些尷尬,蘇邪雪卻是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今天正月十五元宵節,爹娘雖然不在了,但他們一定希望我活的快樂。”鍋巴低聲道,神色有些落寞,“我來做元宵吧。”
“好。”蘇邪雪不置可否,輕笑。
推開門,鍋巴發現狐狸不見了,他還不信邪,床上床下櫃子裡翻了個遍,抓耳撓腮,大為不解,“奇怪,狐狸呢?”
“我出去時門窗分明都鎖了,怎麼狐狸就憑空消失了?”
“許是出去看望故友了。”蘇邪雪唇角彎了彎。
“故友?也有道理。那隻狐狸不普通,它要走我還真留不住。”鍋巴有些沮喪,垂頭喪氣的,“原本想讓你看看的。”
“無妨,還有機會的。”蘇邪雪笑道。
“但願吧。對了,阿蘭說,你上次去追你弟弟了,怎麼樣,追上了沒有?”鍋巴突然問道。
“自然。”蘇邪雪微眯著眼,其中銳利一閃而過,笑意顯得幾分涼薄,“教訓過了,現在回家了。”
彼時情景回放在眼前,好似曆曆在目。
尖利長刺的指甲穿透少年的身體,蘇邪雪將人重重砸在岩壁上,一腳踩在他的身上。
少年充斥恨意的眼神至今難忘,那些低語仿佛詛咒的吟誦,“哥哥,難道我死了,你會感到開心麼?”
“哥哥,地獄太冷了,你先替我探探路罷。”
蘇邪雪給予蘇羽塵的回應是一巴掌把他打飛出去,冷言冷語道:“少看些歪門邪道的民間話本,閒著就去修煉。”
“哥哥,你會後悔的!”蘇羽塵落下一句狠話,便散作青煙逃走了。
“阿雪?”鍋巴見蘇邪雪出神,又輕聲喚了句。他方才看著蘇邪雪的表情,明明麵無表情,卻徒然感到一絲寒意。
蘇邪雪笑起來很溫柔,像謙遜有禮的鄰家少年,隻是眸底的幽邃又如大海般深沉,令人捉摸不透。
“阿雪來吃元宵吧,我很快就做好了,你喜歡什麼餡的?”鍋巴道。
“鍋巴。”蘇邪雪抬眸道。
“誒?我?不對不對,鍋巴也是食物,嘿嘿。”鍋巴笑了,“我怎麼那麼笨。”
“那就鍋巴餡的,再來個薺菜的,蘿卜的,黑芝麻的。稍等啊。”鍋巴高喝著,轉身去了廚房裡忙碌。
蘇邪雪的袖子抬起來,他的指甲倏然長的很長,揚唇一笑,露出尖銳的獸齒,瞳色亦透著金黃色。
方才他一直忍耐著,喚鍋巴二字亦是為了掩飾牙齒的變化。
抬眸望天,終年黛青色的天際已經染上了烏雲墨色,一輪皎潔的月慢慢升起來,自邊緣起漸漸的染上了血紅色。
一切都在寂靜無聲中發生著。
蘇邪雪身後的八條尾巴已經出現,搖曳著,塞滿了半個屋子,而第九條尾巴正慢慢成型。
這是他的最後一劫。
卦象說,狐生九尾,注定與異族相伴,才能順利修成九尾狐妖。隻是必須獻祭出那個人。
“我不信命運。”蘇邪雪冷聲道。
他的衣衫儘數破裂,皮膚上開始長出白色的毛發,血管青筋似乎在不停的破碎重生,他的雙目亦充斥了血紅色。
而這屋子裡發生的一切,鍋巴對此一無所知。
他在廚房裡拿大米煎著鍋巴,切著蕨菜,炒著芝麻,和著糯米粉,忙的不亦樂乎,灶門裡的柴火劈裡啪啦的響,完全聽不到彆處發出的聲音。
剛剛經曆了失去雙親的痛苦,他刻意的多說著話,多做些什麼,來使得自己忙碌起來。
這廚房裡,到處也是爹娘留下的痕跡。
去年此時,爹坐在裡麵燒火,娘在鍋前麵忙活,倆人一邊說著話,籌劃著下一年的大好願景,一邊製作著今晚的佳肴,那個場景,清晰如昨日。
想著這些畫麵,鍋巴險些流下淚來。
卻在此時,門,被踹開,寒風凜冽,撲麵而來。
鍋巴回頭一看,頓時一驚。
窗口扒著兩個流民的臉,正探頭往裡麵爬,門口也擠滿了好幾個衣衫破爛,身上都是淤青的流民,他們身上都攜帶著鐮刀榔頭菜刀,像是有備而來,把這裡堵了個嚴嚴實實,麵容猙獰可怖。
“救命啊!”鍋巴大叫一聲,往後麵退去。
隻是廚房隻有這麼大,出口都被堵住了,他無路可逃!
那些流民是為複仇而來的。鍋巴猜到了,卻沒有想到,這些人還敢回來。
那些流民大喝一聲,也不多話,直接舉起鐮刀仰麵砸下來,避無可避!
“啊!”鍋巴聽到了女孩子的尖叫。
他眼睜睜看著渾身臟兮兮的阿蘭從流民中衝出來,擋在了他的前麵,胸腔被鐮刀刺穿,粘稠的鮮血落在鍋巴身上已經涼透了。
接二連三的鈍器紮進阿蘭的身體裡,將人攪的不成人形。
阿蘭起先還會發出慘叫,後來就直接沒聲音了,跪倒在地上,撐著手臂擋在鍋巴麵前。
血!鮮紅的血!
鍋巴眼裡隻看得到阿蘭的血,和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阿蘭沒有死,可是,她這次是真的死了,死在自己麵前。
鍋巴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心臟好像在顫抖,整個人不停的顫栗著,聽不見周圍的聲音,宛如呆滯的木頭人。
從小到大,阿蘭一直被周圍人當成他未過門的妻子看待的,鍋巴自己雖然沒什麼感覺,他對阿蘭提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就像有一天突然多了個古靈精怪的妹妹一樣,一直跟在自己身後,跟小尾巴似的。
可是如今,這個小尾巴死了。
再也不會有人吵個不停的喊著“鍋巴”了。
“阿蘭,阿蘭……”過了好半晌,鍋巴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抱起了早已千瘡百孔的阿蘭,心疼她剛才有多痛。
她怎麼那麼傻。
鈍器沒入血肉的聲音再次響起,鍋巴卻感受不到疼痛。
他木然抬頭,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麵前的蘇邪雪,以及紮破蘇邪雪手掌的把柄匕首,血順著手指流下,滴在鍋巴的臉上,和阿蘭的血混合在一起。
鍋巴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微鹹。他麵無表情的看著麵前的所有人,無動於衷。
蘇邪雪拔下刺穿手掌的匕首,丟在地上,咣當一聲。
他的氣質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肅殺和冷漠散發出來,充斥了整個空間。
“死。”他開口吐出一字,仿佛在這個空間下達了某個箴言,高貴如不可侵犯的神明,衣袂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青色火焰自他的腳底擴散開,卻沒有燎到他的衣擺。
方圓百裡,所有的流民在一瞬之間被青色火焰包圍著,甚至來不及有所動作,在呼吸之間被取走了姓名。
他們的身體變成灰色,但軀殼還保留著上一刻的動作,連表情都未曾切換。
寒風簌簌,隨著一陣風吹過,那些人形便化作了齏粉,散落一地,了無痕跡。
解決完這些人後,蘇邪雪似已力竭,往鍋巴麵前走了幾步,忽然倒了下去。
鍋巴抬眸,視線落在蘇邪雪的手心,那個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神色諱莫如深。
“蘇邪雪。”念著這三個字,他忽然笑了一聲。這個名字很陌生,但又似曾相識。
安頓完一切後,該上路了。
冰天雪地裡,鍋巴抱著懷裡的白色狐狸,艱難的履步前行,一步一步一淺一深,走在半腿高的雪中。
那隻狐狸,長著九條尾巴。
“阿雪堅持住,我送你回家,他們……一定有辦法救你。”
蘇邪雪在那日倒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在原地化作了一隻小狐狸。
鍋巴這才驚覺,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他,同一個人。
小的時候聽村子裡的老人說,狐妖都會聚集在同一處建立巢穴。那阿雪的家人,也一定在那裡。
“可是阿雪,你說的妖都,究竟是哪裡呀?”
可就算用儘一生,鍋巴也會砥礪前行。阿雪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