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5(1 / 1)

鍋巴衝出緊密包圍的人堆時,早已衣衫破爛,被撕成一條條的掛在身上,寒風刺骨,凍的人瑟瑟發抖。

但他沒有時間留戀這片刻的寒意,跌跌撞撞撐著地麵往前麵跑。

無數隻手從身後伸出來,企圖抓住他的腳腕,被蹬了滿臉的雪。

亂瓊碎玉,紛紛揚揚,一片冰天雪地傾覆而來,迷花了人的視野。

鍋巴低聲罵了句臟話,感覺四肢越來越冷,快不像自己的了,身後的喘息聲仿佛催命符般,逼迫他往前麵跑。

目的地在哪兒?他不知道。

這村子就這麼點兒大的地方,繞來繞去也跑不出去,不一會兒鍋巴就被包圍了。

“媽的,跟他們拚了。”鍋巴跑紅了眼,心底驀然湧起一股豪氣,撿了根木棍,雙手抓著抵擋在自己麵前。

已經精疲力儘,又甚感絕望,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讓這群流民知道,他鍋巴也不是好惹的。

“來啊!”好似一場沒完沒了的博弈終於到了儘頭,鍋巴嘶吼出聲,不顧一切的豁出去,慢慢攥緊了手裡唯一的木棍,同他們周旋著。

流民們嘎嘎笑了兩聲,興奮的手舞足蹈。男人的血性此刻全然被激發出來了。

流民也是人,但在長期的遷徙和折磨途中,人性幾乎被消磨殆儘,隻剩下野獸般的凶狠,才得以生存下去。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本身就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了,何況在這個災荒年代,戰亂不止。

流民們三三兩兩飛撲上來了,一條木棍豈是這麼多成年人的對手,沒三兩下,鍋巴就被製服住了,流民為了示威,一拳砸在他的臉上,打的鍋巴滿嘴都是血。

鍋巴“呸”的吐掉嘴裡血沫,桀驁不馴地怒視著壓製他的一幫流民,看著他們已經就地取材,在石碑上研磨著鐮刀,似乎打算將他就地開膛破肚。

坊間一直有傳聞,流民吃人。鍋巴以前以為是大人騙小孩的故事。

血的鐵鏽味溢滿口腔。鍋巴忽然覺得這個冬季的風未免也太冷了,吹跑了周圍的空氣,讓人有些呼吸困難。

地麵上的雪,似乎在振動。

流民們處於飽餐一頓的喜悅當中,圍在一起載歌載舞,全然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異樣。

直到,一陣陰寒的風吹過來,熄滅了他們燃起的火堆。

回頭一望,一個流民咿咿呀呀的亂叫起來,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激動還是驚恐,或者二者皆有之。

鍋巴隨著那些人一起回了頭,見到了出生以來震撼人心的一幕。

一隻比村裡房屋建築還要高大的白狐以極快的速度朝這裡跑過來,身後的八條尾巴在風中狂舞。它的四肢爪子每落到地上,都會揚起雪霧,每一步都跨越了很遠的距離,不一會兒便近在咫尺。

光是白狐的眼睛,便有半個人那麼大,閃逝著睥睨天下的金光,似眯非眯,鋒芒畢露。

“妖怪……是妖怪!”還能言語的流民比著手勢,對其他人傳達著信息。

鍋巴看到狐狸眼尾處的紅毛,心頭一驚,感到一種似曾相識,卻又不敢確定。

狐狸抬起前爪,往地麵拍過去,側過身子尾巴橫掃一片,那些逃散的流民一下子被這衝擊力打飛了出去,潰不成軍。

那隻碩大的狐狸爪子快要拍到鍋巴麵前時,驟然收住了所有的攻勢,用兩根爪尖捏起了鍋巴的身體,舉到半空中,用自己的鼻子湊過去嗅了嗅,仿佛在確認氣味。

鍋巴一下子懸空,離了地麵這麼遠,心臟就好像一起一落,半晌才回到胸膛裡。

那根爪子的指甲呈現出白玉般的色澤,兩根爪尖抵在鍋巴的胸膛的後背,就好像成了個玩偶。

“我……我不好吃的。”鍋巴死命的搖了搖頭,他也不確定這隻野獸心裡在想什麼。雙腿蹬了蹬,一股無力感。

狐狸冷傲的金瞳裡似有一閃而過的笑意,竟似聽懂了人言般,輕輕眨了下眼睛。

鍋巴有些不確定了,“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你說呢?”狐狸口吐人言,輕晃腦袋,耳朵抖了抖。

“啊啊啊啊啊啊!”脫口而出的驚叫聲被鍋巴強行壓在喉嚨裡,漲的滿臉通紅。

“咳咳!狐狸,成精了。”半晌,鍋巴艱難地吐出一句話。

鍋巴被輕輕放在了地麵上,環顧四周,流民們非死即傷,已經逃竄的差不多了。

“阿蘭!”鍋巴趕緊跑到隔壁院落裡去找阿蘭,但是哪裡還有她的影子?

鍋巴頹敗地靠著門坐了下去,“阿蘭不見了。”

在此期間,狐狸隻用淡漠的神情俯瞰著鍋巴跑來跑去,似乎理解不了人類的感情。

不知過了多久,鍋巴感覺手腳冰冷刺骨,這才想起來去屋裡重新找件衣服換上。

他搜查了這個村子後,心如死灰,那些流民,在他和阿蘭沒有回來時,已經殺死了全村的人,連小孩都沒有放過,所過之處,一堆殘肢斷臂,血跡滿地。

“這一切都是陷阱……”鍋巴痛苦地捂住臉,蜷縮在角落裡,不太敢去想象爹娘的遺體模樣。

早知如此,他寧願和村裡人,和阿蘭一起被殺死,也好過如今一人苟活。

隻是如今,他又能做什麼?

流民已經死傷大半,剩下的逃竄的無影無蹤,阿蘭多半也慘遭殺手,這裡隻有他一個活人,和一個死村。

一隻白玉板的巨大爪子伸過來,抓著鍋巴塞進一團毛茸茸裡。

“嗚。”鍋巴一個激靈,掙紮著彈出腦袋,發現自己被包裹在狐狸脖子下麵厚實的皮毛裡。

“你?還沒走?”鍋巴這才發現,狐狸一直伏在旁邊的雪地上打盹兒。

狐狸睜了下眼睛,又閉上了,意思好像是懶得和他廢話。

但鍋巴被狐狸的爪子壓著,根本爬不出來,隻能縮在這一團毛茸茸裡,感覺上竟出奇的溫暖。

“它……這是想,讓我取暖?”鍋巴腦海裡湧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實在是匪夷所思。且不說這隻狐狸從哪裡冒出來的,鍋巴記得爹娘說過,這附近根本沒有狐狸,再者這隻狐狸跟成了精似的,聽得懂人話,還能口吐人言,看著還沒有惡意。

“太奇怪了。”鍋巴嘀咕著。

但是除了剛開始狐狸說了一句“你說呢”之外,便沒說過第二句話了。

鍋巴一時之間想到了各種可能性,腦袋裡昏昏沉沉,又因最近勞累過度,周圍暖洋洋的,與外界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一下子有了困意。

不知不覺,他打著哈欠睡著了。

狐狸卻悄然無聲睜開了金瞳,如煙般消散,卻在原地幻化作一個少年的模樣,看他的裝扮,不是蘇邪雪又是誰?

他的表情冷冷的,有一種戲看人生的淡漠,並不夾雜著人的七情六欲。

蘇邪雪凝視著熟睡的鍋巴片刻,彎下腰把鍋巴抱在懷裡,往屋裡走去。

他把鍋巴平躺放在床上後,走到死狀淒慘的鍋巴爹娘麵前,將二人的身體焚燒成灰燼,落在壇子裡,擺放在桌子上。

做完這一切後,蘇邪雪和衣躺在鍋巴身邊,眼睛睜著,一眨不眨地望著頭頂落塵的茅草,少年清冷的麵容上似乎沒什麼感情。

他的確不理解鍋巴的喜怒哀樂,以及悲痛欲絕,這些人的感情。

妖族弱肉強食,血緣關係和家族觀念十分淡泊。

蘇邪雪在人間遊曆過,會悄悄模仿人類的表情,譬如在山洞裡遇見鍋巴時,他會嘴角上揚,這是人類口中的“笑”,是表達善意的意思,但他的心裡是毫無波瀾的。

骨節分明的手掌覆蓋上鍋巴沉睡的臉,觸碰到一閃而逝的溫暖,蘇邪雪忽然又像受驚似的收回了手。

他的手一直冰冷,沒有人的溫度。

夜深難眠,窗外的雪花簌簌飄零,耳畔邊唯有鍋巴綿長的呼吸聲,他似乎夢到了什麼,側過身子抱住蘇邪雪的脖子,將頭靠在了蘇邪雪的頸部。

蘇邪雪抬起手,指尖似乎想要觸碰這暖意,遲疑半日,終是落在一旁。

鍋巴次日醒來後,發現自己的懷裡抱了一隻毛茸茸的雪白狐狸,小小的一隻,身子藏在了八條尾巴裡。

“這是……”鍋巴認得這隻狐狸,它的麵容過於精致,那幾簇紅色的毛也很獨特。

“原來是你啊。”鍋巴歎了口氣,捏了捏狐狸耳朵,道:“昨天是你救了我,謝謝你了。”

“你這麼白,那我叫你小白怎麼樣?小白?”鍋巴心念一動,輕聲道,“你不說話就當你同意了?”

狐狸在酣眠中,一動不動。

鍋巴隻好先不管它,躡手躡腳下了床,發現爹娘的遺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桌上的兩個壇子。

“是骨灰。”鍋巴認出來了。

眼角似有淚珠,凝結在空氣裡。

他撿起柴房裡的一把舊鋤頭,抱著兩個骨灰壇子,輕輕掩上了柴扉。

“爹娘平時老是拌嘴,老兩口吵了一輩子,其實感情很好。爹,娘,你們在下麵也要好好的,下輩子也要在一起啊。我……我也會好好的……”說了幾句,鍋巴便泣不成聲,號啕大哭起來,嗚咽不清的,“我想你們,我想你們了爹娘……”

“節哀。”身後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