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千年前,一場天懲之下,眾神隕落。
神族之中,唯有因為孟婆居於六界之外的忘川之境,脫離現世,方得逃過一劫。
這忘川,是遠離紅塵的清淨地,天下亡魂皆自此處轉世,而忘川之中有數萬擺渡者。
他們無一不是心中有念,卻又連自己都忘了所念是何物的亡魂們,因為既忘不掉,又想不起,便隻好滯留忘川,做了擺渡者。
待到有一日,他們徹底忘乾淨了,也就能再次轉世。
幾百年前,忘川唯一的神明孟婆去了凡塵受罰,不過,好在她走倒是前留下了足夠的孟婆湯,憑著滯留此處的數萬擺渡者,這忘川總歸尚能運轉自如。
這一日,忘川河旁正排著一隊亡靈,他們一邊排著隊取孟婆湯,一邊正七嘴八舌的討論著。
“如此年輕便已身隕,真是可歎啊!”一個亡魂理了理自己的白發,搖頭晃腦,滿臉笑容的道,“老漢我壽終正寢,倒也不虧。”
“非也,小生不才,臨死前倒也平定了內亂,有幸助我黎朝聖上榮登大寶。”
“公子實乃大才啊!”又是一陣恭維聲此起彼伏。
喧鬨之間,水杉領著一群新來的亡魂進來,邊走邊瘋狂地翻著一本書冊。
因為千年前的那場浩劫,如今忘川不得已也擔起了登記審判之責。
“叫什麼名字?”水杉翻著書問道。
“大人,小的陳木。”圍著他的其中一個亡魂回答道。
“因何而死啊?”水杉頭也不抬,繼續翻著書,書頁刷刷地翻個不停。
那亡魂撓著頭,笑了笑,“記不得了。”
“什麼?這也能忘記?”水杉這抬起頭來,一臉不可置信。
“回大人,小的在睡夢中看見一條忘川河,走著走著,就到這裡來了。”
“睡夢中。哈哈哈哈哈……”其他亡魂嘰嘰咕咕地談論了起來。
“你,”水杉抬起手來,“那邊去等著,下一個,下一個。”
……
談話間,地動山搖。
忘川的天空泛起了詭異的紅色,電閃雷鳴之間,河麵上的冰川開始一寸一寸地塌陷,表層的冰麵轟然斷裂,聲音亦如雷鳴乍響。
水杉拍案而起,隻見無數亡魂聚集的怨氣湧入忘川,冤魂遊蕩,令人膽寒……
這是她守在忘川以來從未見過的情形!
分明已經死過一回了,但這些排隊亡魂看見眼前一幕,還是宛如看見了末日一般害怕得發抖。
除了他們,就連一些擺渡者也惶惶不安,他們紛紛朝水杉彙集,“發生什麼事了?”
“自我來到忘川以來,就從未曾見過如此可怕的場景!”
聽著擺渡者的七嘴八舌,水杉放眼忘川,這裡早已擠滿了無數新湧入的亡魂,她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雖說每年總有亡魂會前來,可若數量如此巨大……”
水杉側頭看著天空中慢慢聚集起來的怨氣,鄭重道:“這些亡魂恐怕並不簡單!”
她猛然想起了一個十分久遠的傳聞。
傳言,世上有三途可入忘川,其一,死者可以靈魂入忘川,也是普遍的進入方法。
其二,現世有緣之人可在每年冬至日隨忘川冰麵入忘川,而忘川唯一的常客青祈會也正是每年經此進入。
而其三,則為逆天之法。
可這逆天之法又往往悖逆天道,引發天地動亂之象,說是違天害理亦不為過。
“今日之亂隻怕是人為!有人從他們身上剝離出怨氣,想通過凝聚惡鬼怨打開忘川路。”水杉想通了其間關竅。
旁邊的擺渡者眉頭一皺,“這可是極儘惡毒的法術!”
“是啊!以血腥之道衝開忘川之門......這現象必是有人殺儘了一方生靈,才得以形成這般濃厚的血怨之氣,何其悚然!”
話音剛落,忘川的震動越來越大,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卷入了塌陷的地麵裡。
好不容易等到周圍的喧囂聲停止,四周靜止下來,水杉從廢墟裡站起來,睜著眼努力辨認方向,側耳聽著四周的動靜。
在一片霧裡,水杉勉強看清楚了周圍的環境,她放眼四望,入目皆是些雙眼茫然的透明靈魂,他們穿著盔甲,像是一個個提線木偶,早已失了神智。
然而,更可怕的是,水杉忽然明白過來,眼前的黑霧並不是什麼普通的東西,而是這些亡魂身上聚起的怨氣,數量之廣,以至於遮天閉幕。
即便在忘川當差了數百年,望著這些孤魂惡鬼帶著如此濃重的怨氣,水杉還是頓感心驚。
不過,現在可不是驚訝的時候,今日無論是利用這些亡魂打開了忘川之路,他們都必須阻止。
水杉喝道:“諸位,孟婆大人尚未歸來,今日無論是誰,都決不能讓他得逞!”
“是!”
她身旁的擺渡者紛紛從廢墟中鑽了出來,趕忙應道。
此時,衝天的怨氣之間忽見一道金光自天際一閃而過,轉眼之間,便落到了眼前。
水杉定睛看去,隻見那道金光仿若一團金色的火焰,將周遭的一切都灼燒得赤紅,緊接著,忘川的天空也被映得通紅。
不知過了多久,眾人隻見金光漸漸散去,眼前出現的女子在浴火中涅槃,在灰燼中重生,她從無儘的黑暗、漫天的灰煙中裡走出來,看起來仿若潔白無瑕、不染纖塵。
水杉頓時大喜:“孟婆大人回來了!”
那個簪發挽髻的女子,眼尾點上紅色的胭脂,滿身威嚴與端莊,正是穆衍!
在這個緊要關頭,對於水杉等人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消息。
水杉上前幾步跪下迎接:“孟婆大人,幸好您回來了!忘川危局還需您來主持!”
然而,水杉忽略了穆衍眼底深處一瞬間的困惑。
穆衍從一片灰燼中走來,隻見天地之間一片曠闊,遠處有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也是在這個時候,有人在朝她走近。
她偏了偏頭,看清出向她靠近的人是一名女子,隻是她身形縹緲不清,應該是個亡魂。
但這裡是……?
錯亂的記憶一瞬間湧入腦海,她入凡塵一趟,那些愛與恨都是真的,它們夾雜在胸口一陣一陣地刺痛著,可此時此刻,穆衍在忘川河畔卻什麼也找不見。
她想起了徐忱,又想起了青祈會,更記得片刻之前刺入血肉的真實疼痛。
然後,她明白了青祈會口中的“回去”。
穆衍回過神來,她盯著水杉,盯著眼前數不清的亡魂,盯著他們虛無的身體,最後,穆衍望著這片本該清淨安寧的死境忘川。
她想,她隻是流連故夢,一晃經年,倏爾轉醒,不知故人何處。
可是,漸漸地,她又想不太起來了,心口的痛慢慢地開始不知道是因何而起,屬於鳳妖穆衍的故事在一點一點地淡出她的腦海。
到最後,穆衍腦中隻剩下了一句話。
那是冬至之時,來忘川賞雪的青祈會對她說的。
他說:“聽聞忘川彼岸花能換回前世記憶,你不還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是啊,在記憶最後一刻淡出穆衍的腦海之中時,她想,這是一種詛咒,這也是成為孟婆的代價。
凡塵情緣再也不能被她記住,凡間輪回,就像是水過無痕,愛與恨,她都不能留在心上。
穆衍緩緩地站起來,忘川之內,她就是掌管一切的神。
滿天的彼岸花葉忽然飛速生長起來,它們長出無數藤蔓眼花繚亂地朝遠處襲去,又在那些失了神智的亡魂前停下來。
細長的藤蔓從他們的手指攀爬而上,幾乎是一瞬間,所有亡魂被牢牢捆住後,便被禁錮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
穆衍抬手引來忘川水,隻見霎時間有萬頃水從天而至,奔騰不息,雖然來得迅猛,抵達之時卻又水聲潺潺,似有靈性一般,十分溫柔。
她伸手朝著空中遙遙一指,忘川河水忽然分出數滴忘川水朝著新來的亡魂而去,待它們輕柔地落在額頭處,所有的亡魂忽然一起掙紮起來。
隨後,肉眼可見的金光自他們周身消散,原本茫然的亡魂此時突然像是被喚醒了一般。
望著術法已破,擺渡者們也立即反應過來,趕忙奔走在無數亡魂中,領著他們去奈何橋旁排隊。
眼見忘川漸漸恢複了秩序,穆衍擔憂地看著眼前的黑霧。
這些亡魂好處置,可籠罩在忘川的怨氣又該如何除去?……
一時想不到辦法,穆衍忽然道:“水杉,查一查今日之亂是因何而起?”
“是,孟婆大人。”
水杉取出三生石一觀,片刻後,她忽然自空中一指,召出奚元的魂魄,然後答道:“今日的起因已經找到了,正是因她而起。”
入目的女子穆衍很熟悉,穆衍記得她曾經給了她兩世記憶。
可是兩世記憶已經釀成苦果,她當初的一念心慈也因此引來大禍。
原來這就是她守在忘川的意義:大道本該無情,所有因緣相聚,生死離彆,聚於一堂,又散於一堂,此乃天道。
隻可旁觀,不可乾預。
穆衍知道自己曾經錯了,雖然已經受罰去凡間走了一趟,可是此後千年萬年她都將奉於忘川方可彌補,而至於奚元……
穆衍平靜道:“是非功過應有公斷,她犯下的錯誤不可饒恕,便鎮壓在忘川河底做百世惡鬼,供忘川驅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