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大人,”水杉遲疑道,“此人似乎還與大人在凡間時有些關聯,您不想再……”
“我無需知曉。”
穆衍打斷她,凡塵之事她是記不住的,若有私情,又怎做忘川執劍者?
“大人說得是。”水杉應下,剛欲帶奚元離去,麵前卻突然出現一個攔路的亡魂。
沈珞眼泛淚光:“大人,我願與她一同受罰!”
水杉目光銳利,掃了掃他,又掃了掃三生石:“以你前塵,是不必受此苦楚的。”
“大人說錯了,她行此事,也算是為了我,又怎談無關呢?”
沈珞固執地搖頭,“何況,我若不曾救她,也不會有今日之果,我才是一切的源頭!”
水杉做不了決定,轉過頭來看著穆衍,等著她開口。
“隨你吧。”
穆衍隻是平靜道,“忘川河底百世煉獄,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話音剛落,沈珞忙著高興,可是穆衍卻突然感受到了一縷活人的氣息。
她敏捷地抬頭,隻見河水儘頭。
忘川上空,一條術法鋪成的青石路淩空而來。雪花飛舞,簌簌地落滿了青石路上,一雙靴子閒庭信步地踏過石階,碾過雪花,發出清脆的聲響。
來人眉眼如璧,嘴角間含著半分溫潤,穆衍遠遠望過去,隻看見他發髻上那支銀曜簪清冷的光耀如星河。
雖然隔得遠看不清楚麵容,但穆衍也瞧出他舉手投足間的孤傲貴氣。
他玉冠華服而來,像是皇子遊街,可他並無隨從,孤身來訪,又像是公子閒賞。
可是這裡是忘川,哪有什麼遊賞之人?
他站在漫天的風雪裡,一步步跨越青石橋下的忘川河水。
穆衍來了興致,今日的忘川可真是熱鬨得很。
“他可真會挑時間,”
水杉皺著眉,擔憂道,“專門挑這個時間來,恐怕是有什麼企圖。”
這忘川之路被這些亡魂打開,的確是心術不正之輩的絕佳機會,穆衍可沒有忘記,忘川藏著的秘密。
思索片刻,穆衍吩咐道:“找人攔住他吧,先看看他有什麼手段。”
“是,大人!”
水杉朝身後隨手指了指,幾個新來的擺渡者立即躍空而起,直奔空中那人而去。
“何人敢闖忘川?”擺渡者一起抽出佩劍,攔在了他的麵前。
“冒昧打擾,擅入忘川是在下不是。”那人伸手鞠禮,微微頷首,“實在是有要事需見孟婆,煩請諸位讓路。”
“忘川向來不插手俗世,孟婆也從不見生者,公子還是請回吧。”
站在最前麵的一人語氣略有緩和,隻妥帖地回道,順手往門口比了個請的姿勢。
然而,那人卻並無退意。
他伸手拂下肩頭落滿了的雪花,沉靜而從容,隻是修長的手指握緊了一柄長劍。
“實在是非見不可,煩請諸位讓路。”
他又重複了一遍,言語分明溫和,卻又好像不容爭辯。
“無論公子有什麼原因,都不該打擾忘川之境!”
幾位擺渡者拔劍而起:“即便公子修為不凡,但想要擅闖忘川,也絕非易事!”
狂風四起,零落的雪花在空中翻滾,殺伐的劍氣裹挾著無數片雪花疾斬而來,每一朵飄零的雪花都好像是一把尖刀利刃,直直地刺來。
那人卻不閃不避,右手握劍,指尖不輕不慢地敲擊著劍鞘,神色如常,可每一片雪花,每一縷劍氣,都不能再前進分毫。
數百道劍影被一擊打散,天地間萬籟俱靜,雲停風止,隻剩下雪簌簌地從天空墜落。
“我無意傷人,隻想求見孟婆。”清涼從容的聲音緩緩響起。
幾位新來的擺渡者對視一眼,他們接到的命令是要攔住他。
終於,其中一人道:“公子可看清楚了,此乃死境忘川,生者訴求可不歸孟婆掌管。”
他們擺出整齊劃一的繁複手勢,在一片寂然裡,泉水拍擊石壁的聲音由遠而近,隱隱間還有一些刺耳的尖叫聲。
擺渡者的聲音帶著幾分冷意:
“我等守衛忘川,此處唯有亡魂。倘若公子非要硬闖,隻怕有來無回,隻能留下來做我忘川野鬼!”
話音剛落,忘川水下被鎮壓了十世的惡鬼便被放了出來,他們因令驅使,守衛忘川。
孤魂野鬼帶著腥風撲麵,無數蛇蟲從四麵趕來,形包圍之勢。
這是忘川的另一麵,一片祥和寧靜之下掩藏著的血雨腥風,令人聞風喪膽。
此時,河水上運著亡魂的擺渡船都停止下來,擺渡船上亡魂戰栗不止,有的甚至嚇得跌坐在地上。
可隻是對麵的人卻沒有半分畏懼,隻是左手握著的劍瞬息出鞘,劍身冷冽,寒光乍起。
一道道血影之下,無數惡鬼被橫腰斬斷,在這漫天的殺氣下,就連惡鬼都躊躇在原地,再也不敢上前。
望著眼前僵局,水杉淩空一躍:“閣下法力通天,若要見孟婆,姑且先打過我吧。”
水杉剛停在那人麵前,便陡然一愣,滿臉驚愕:
“青公子?”
這些新來的擺渡者不認識,可她決計是不會看錯,這不正是每年冬至日都要來一趟忘川與孟婆大人一同品酒的妖界公子嗎?
-
穆衍初至忘川之時,忘川上一任孟婆商絳還存於世間。
彼時穆衍氣若遊絲,神魂半滅。
現在回想起來,她已經記不得是因為什麼緣故受的傷,她隻記得昏昏沉沉間隻聽見耳畔琴聲清冷,穆衍微微抬眼,隻見原本枯竭的河岸突然間有水流浩蕩,噴湧而出,商絳踏著奔騰的水流而來,穿著荼白色的衣衫。
凡人皆言孟婆年老,卻不知曉她其實是這樣一位有著絕世容顏的女子。
“是誤入了忘川之境麼?”她俯下身來,溫柔地查看著穆衍的傷勢,“玄鳥是神物,可惜了,隨我回忘川罷。”
穆衍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響,昏了過去。
後來,她一直陪著商絳守在忘川河邊,直到千年之前,天神界曾有一場浩劫。
那時整個天界業火焚燒,所有的東西皆被焚燒而儘,眼見著火勢越來越大,幾乎要蔓延到其他幾界,天上一眾神仙為滅業火而隕落。
也是在這個時候,忘川當時的神明商絳為保護忘川拚儘一身修為斷開了忘川和天界唯一的連接——天神道。
實際上,忘川共有六道輪回,分彆是天神道、人間道、修羅道、地獄道、餓鬼道和畜生道。而這其中的天神道被封,雖然阻止了業火從神界燒過來,可也斷絕了神明飛升的唯一通道。
自此之後,世上再無神明飛升,穆衍成為這世間最後一個飛升的神明。
可是,即便如此,世間成神之心從未斷絕過。
多少年來,穆衍一直知道塵世間總有傳聞:忘川,乃造神之地。
若是在往常也就罷了,偏偏現在忘川動亂,那些無所顧忌的野心之輩,如果想要心懷不軌、趁機奪利,不會有比今日更好的機會。
水杉附在她耳旁低聲說:“大人,你剛剛回來,恐怕還不知道妖界局勢大變,青公子如今已是掌管妖界的妖君。”
穆衍明白水杉的意思,這是在提醒她小心提防。
穆衍手腕一翻,右手注滿了靈力,用法術凝成的一把軟劍劍身如緞、柔韌如蛇,它淩空而起,唰地一身向空中刺去。
青祈會眼睜睜看著軟劍襲來,竟然毫無反應。
原本殺氣四溢、斬殺了無數惡鬼的劍並沒有襲來,反而收斂了殺伐之氣,它安穩地停在了青祈會身前一尺處,放任穆衍的劍直逼到他身前。
“你要殺我嗎?”
青祈會望著法術凝成的透明軟劍懸在他胸口前,再往前分毫便可輕易地刺破心臟。
穆衍驅使著劍不動彈:“我睡了六百年,他們都說這六百年裡,你做了一件大事,一件統一了整個妖界的大事。”
青祈會沒有否認。
“看來我聽說的沒錯。”
商絳把忘川托付給她,穆衍便不能辜負她的期望,任何一點可能性她都要杜絕,“我原以為你是不在乎這些的,可若不是的話,你的演技未免太好了。”
“我說不是,你信嗎?”
接著,他又問了一遍:“那你要殺我嗎?”
穆衍冰冷道,“若你真是為了傳聞而來,來圖不軌,我必殺你。”
“果然。”青祈會像是早已確定的事情有了答案,他低聲道:
“我倒更希望你是為了報仇而殺我。”
可惜這句話,穆衍沒聽懂。
青祈會眼中眸光光澤流轉,他隨意地站在原地,無視懸在胸前的刀刃終於道:“放心吧,我隻是來幫你的,來送你一個解決這些怨氣的辦法。”
他的嗓音溫潤清涼,宛如岩上流水潺潺,他在心裡想,而且如果順利的話,也許她不用親自動手就能報仇。
“幫我?”
青祈會頷首:“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世間傳言,忘川,乃造神之地。”
“但是,你放心,這些能吸引旁人,卻吸引不了我。” 他口中最後幾個字落下,竟少有地帶著幾分輕蔑。
“口說無憑,我要如何信你?”穆衍問。
青祈會澀然,相信與否其實憑心就有答案,而她的答案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