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短短的幾日時間,華貴的清明殿內便已經浸上了一股濃烈的草藥味。
內殿的牆邊擺著一張尊貴的冰絲榻,榻上闔眸之人即便是和衣而睡,整張臉卻並不平和地蹙在一起,看起來十分痛苦。
這幾日裡,青祈會召集了青家所有的醫師治理她體內紊亂的經脈,可穆衍卻始終昏昏沉沉地躺在清明殿內,不見任何起色。
就在安陽也在暗暗擔心穆衍會不會救不回來了的時候,她卻漸漸地有了一點意識。
穆衍想,這應該是她體內那一絲上古玄鳥血脈的緣故。
它雖然引來了不少禍患,可總歸還是有一點好處的,穆衍心裡總算多了一絲安慰。
不過,穆衍還是神思恍惚,她分不清現在是什麼時辰,唯一能聽到的隻是耳邊的一道輕聲呢喃。
那道極溫柔的聲音,他一直不厭其煩地對她說:“阿衍,你要是再不醒來的話,就要錯過了。”
錯過什麼?
穆衍在心裡問,可是她的身體沉地像一個鉛塊,她連張口的力氣都沒有。
她根本沒辦法去問,偏偏青祈會就像是猜準了她會好奇一樣,故意留了半截話,始終沒有繼續說下去!
穆衍越來越覺得雖然青祈會的真身是白鶴,可他分明更像是一隻狡猾的狐狸在逗著她玩兒!
這委實是個惡趣味!穆衍暗暗地想。
這個聲音每天都會響起,有時候是和今天一樣,惡作劇似的故意勾起她的興趣,可有的時候則是更直白一點。
他會直接說:“小野雞,快些醒來吧。”
說實話,穆衍並不覺得這句話更好,畢竟初聽到的時候,她就被氣得不輕,恨不得立刻爬起來跟他鬥嘴回去。
也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總之,穆衍終於能感覺到自己好像躺在一層柔軟的羽緞上。
這時候似乎有人正在朝她靠近,他伸手探了探她的脈搏,過了一會兒,她能夠明確感知到他正在撥弄她散在臉頰上的頭發。
穆衍覺得有點癢,下意識地輕顫了一下,連她自己都沒發覺的瞬間,可是那雙手卻忽然間愣在原處。
青祈會臉色微變,許久之後才壓抑住內心的欣喜,恢複如常。
他重新將視線移到她的臉上,繼續理著她的發:“阿衍,你今日若再不醒來,就要來不及告彆了。”
穆衍和青祈會相處太久了,她太熟悉他,也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語氣有幾分沉重。
原來是要來不及告彆了,這一次青祈會終於不再和她打啞謎了,可是,是和誰告彆?穆衍依舊沒有聽不懂。
不過,光是聽到他的聲音,穆衍就莫名想象到了灰沉沉的陰天,沉悶地令人透不過氣。
這樣一想,那個人一定是很重要的吧?
穆衍有點想起身去看看了,她費力地想要張口,想要睜開眼睛……
等到穆衍眼皮顫顫巍巍睜開地那一刹,她的腦子糊塗了一下,她隱約記得自己明明倒在了梁月疏的陣法裡,她不是被做成靈丹妙藥了嗎?
那麼眼前這個人,這張臉……
穆衍眨了眨眼,隻見青祈會眼底的烏雲暫時驅散了,笑意溢出眼角眉梢,暖暖地灑在她身上,像日色天光般燦爛。
他雙手張開,像是歡迎,又像是迎接,眉宇間儘是張揚笑意:
“你終於醒了,阿衍。”
穆衍不敢相信,她閉上眼睛重新睜開,視線裡,仍舊是青祈會站在清明殿內。
他氣息悠長,周身皆是充盈著強大的法力波動,穆衍又驚又喜地望著他,她忽然反應過來:
原來那一日,她看見的青祈會不是幻象。
不知怎的,穆衍心底忽然泛起了一絲酸意,所有的委屈與苦澀一瞬間湧了上來。
但是,下一刻,她剛彎起的嘴角猛地落下:“你趁著我不能開口做的事,我可都記得!”
青祁會咳嗽幾聲後,隨意地往四周打量,“我若不這樣,你不知還要睡到什麼時候!”
秦衍撓撓頭,“那也是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乘人不備……”
“好了,好了,”青祈會自知欺瞞理虧,趕緊轉口問,“你難道不好奇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
這倒確實挺好奇的。
見她感興趣,青祈會解釋道:“其實倒還多虧了那些招魂百銜陣,此前,從未有人如此大規模地使用過這個邪術,施術之人並未料到這會引來多麼可怕的後果。”
“凡間亡魂無數,也正是這殺戮導致那方小世界崩塌,我才得以掙脫。”他心有餘悸道。
“那方世界崩塌了嗎?”聽到這個答案,穆衍恍然大悟,卻並不高興。
忽然,她又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穆衍一把拉住青祈會,“對了,玄遠呢?”
“玄遠他沒事吧?”穆衍慌忙問道。
既然他們都從幻陣裡出來了,那玄遠也一定出來了吧?
然而,青祈會的沉默卻令她悚然,穆衍心底似乎有一塊石頭嘭然沉底,驀地生起了一陣恐慌。
終於,青祈會側過頭,用行動回答了她。
穆衍順著青祈會的目光往窗外看,隻見春光如許,一個少年正安靜地合衣躺在沉香木台上。
他一動不動,除了臉上白淨了些,倒是瞧不出異常,就好像隻是睡著了,可是那一瞬間穆衍卻連心跳都停止了。
她看見青家大長老用顫顫巍巍地手為玄遠佩上了一頂忍冬編成的花冠,這是妖族落葬的習俗,既是認同他的堅韌與勇敢,也代表了與他分離的不舍。
他周圍還有許多人,他們一個比一個哀戚。
“玄遠,玄遠!”
穆衍聽到一個慈愛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輕柔喚著玄遠的名字,就好像他隻是睡著了,而她隻要多喚幾聲就一定能夠喚醒他一般。
穆衍認出來了,那是玄遠的母親玉追夫人,她的夫君陪在一旁雖然沒有說話,但看樣子幾乎也快要跌坐在地上了。
穆衍轉過頭不敢再看,她呆呆地盯著清明殿內,眼睛再也無處安放。
殿內的擺設還和她當初離開時一樣,殿內乾淨整潔,可見每日都有人清掃,可是卻又好像不一樣了。
自責與內疚在體內瘋狂生長,她覺得這一刻就好像過去了一百年一樣漫長,而且永遠不會有儘頭。
如果不是因為她,也許玄遠不會受牽連被算計;如果不是因為她,玄遠還是那個肆意的小郎君,天資卓絕,才四百歲就在戰場上所向披靡……
她終於知道青祈會為什麼不肯說完後麵的話了,那不是為了惡作劇。
她想,如果青祈會在她昏迷的時候告訴她實情,也許她會不願意再醒來的。哪怕她早就知道在這個可能性,可她從來不願意去相信。
穆衍不說話,青祈會就安靜地陪在她身邊,也不開口。
過了很久,穆衍終於顫抖地撐開嗓子問,“你、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青祈會沉痛地答:“那一日,殺戮令那方世界不穩,我剛帶著你從凡間掙脫出來時,世界崩塌,不屬於那方世界的玄遠也被緩緩地吐了出來。”
“原來如此。”穆衍什麼都不想再問了,也不想再知道任何事情了。
她沉默地望著窗外,青祈會就沉默地望著她。
“對不起。”青祈會突然輕聲道。
“她的目標是我,我才這一切的禍端。”穆衍麻木道。
“對不起,阿衍。”青祈會麵色蒼白,指尖微動,似乎想要和從前一樣輕撫她的羽毛,可是沒有成功。
“你身份特殊,我一直知道會有那麼一天,那天過去之後,你會一身風霜,滿身傷痕。我拚儘全力想把你護在身後,我以為我能保護你,”
他自嘲般背過身去,嗓音低沉而沙啞,“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
穆衍沉默,隻是偏頭看向他,她看見了他眼裡如潮水湧動的情緒,有難過也有心疼。
他低聲道:“我明知此事,卻無法為你減少哪怕一絲傷痛,實在是折磨人心。”
想起從前的青祈會在族中力排眾議的肆意模樣,再看著青祈會此刻的低沉,穆衍被眼前刺目的對比勾出了無窮無儘的悲慟。
穆衍緩慢地搖了搖頭,“你已經庇護我夠久了。”
“我們都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可我們都在拖延,想要晚一點再去麵對。”
穆衍勉強扯出一絲悲涼的笑意,如果她沒醒,她還可以逃避,可以推遲一點,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可是現在她醒過來了,這些痛苦像魔爪一般直逼到她眼前,擒住她的咽喉,她避無可避,隻能迎上去。
她低聲道,“可有些事是躲不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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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的儀式持續了一整日,整個越溪山到哪裡都能聽見哭聲。
青祈會作為少主去做了最後的送彆,玄遠作為他的副將,他一直是個得力而忠心的下屬。
直到夜色已經深得看不清彼此,前來送彆的妖族們才漸漸散去了。
可是在無儘的昏暗裡,玄遠的墓旁還有兩個影子,穆衍知道那是最不能接受玄遠離開的人,玉追夫人和她的夫君。
他們從天亮一直守到了天黑,然後天色再一次透亮起來,玉追夫人和她的夫君終於不得不離開了。
此時,一片寧靜之中,融在陰影裡的一道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們離去,待他們徹底消失於視線之外後,她才終於緩緩走了出來。
穆衍一身素服,唯有手上提了一壺酒,沙場中人對酒向來是最寶貴的,苦了的時候喝一口,傷了就往傷痕上一灑繼續趕路,她料想玄遠應該也是如此吧。
眼前天光明朗,在一片微波蕩漾的水雲間裡,天地間都寂然無聲,唯有新立的石碑被人精雕細刻上了短短的兩個字:
“玄遠”
穆衍隨手一握,手裡憑空多了兩個紅螺盞,待盞中酒滿得溢出來。
她將其中一杯揚手灑在了墓碑前,眼中唯有哀戚,神色悒鬱,“小郎君,不要怪我現在才來送你,這一杯先當我賠罪了。”
說罷,穆衍立即手中滿盞的酒一飲而儘。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風聲掃過,越溪山的蘆葦傳出低低的沙沙聲。
穆衍卻神色一亮,像是聽到他了的回答,繼續自言自語道,“之前搶了你的化形草,你我因此結仇,現在還給你。”
一縷流光一閃,墓碑前又憑空多了一個玉匣,裡麵整整齊齊擺著數不清的化形草的種子。
穆衍盯著著玉匣,這是她花光了所有儲蓄找來的化形草,她隨手變出一把鋤頭挖了起來。
風打在臉上,穆衍渾然不覺,隻是在整座山頭挖出一個又一個的土坑,一遍又一遍地將種子灑在裡麵。
泥土沾滿了雙手,穆衍挖到天色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一束輝光在她和身前的墓碑中間斜穿而過,就像是一條結界劃開了兩個世界。
穆衍站在陰影裡,她知道,那是她再也到不了的對岸。
穆衍終於停了下來,她雙手杵在木鋤上,她想,風生草長,也許來年這裡會長滿一座山的化形草。
“隻可惜,你已經用不到了。”這一聲喟歎輕地幾乎聽不見。
“原諒我不敢見你的父母,因為我還欠你一條命。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她給你帶過來。”這是穆衍說的最後一句話。
玄遠之死穆衍是有責任,可是真正害死他的人更有責任,這也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
穆衍孤身坐下,一個人低頭靜靜聆聽著細微的聲響。
聽著越溪山的鳥鳴與若蟲的嗡叫,穆衍這才發現這其實是一個雲蒸霞蔚的春日,可這樣好的春光她竟然毫無察覺。
她多想和從前一樣,吹著悠悠的冷風,那時她可以坐在岸邊,雙腳晃悠悠地蕩過水麵,時而踩著流水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那時候的她沒有愁緒,不像現在,她立於春光中,卻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她漸漸地竟出了神,好像看見一個少年正費勁千辛萬苦登上一座山尋找唯一的一株化形草。
那時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不像現在春光刺目。
穆衍淚水盈眶,她回過身來,再不見當初少年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