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塢,鏖戰數日。
烽煙四起,眾人隻見一騎絕塵行至城下,徐忱領著一路人馬佯攻,另一路人馬則悄無聲息地自後方撕開一條路,從密道撤離南塢百姓。
誰都沒有料到徐忱僅憑幾千府兵竟然令戰事焦灼了整整五日,無數箭矢像漫天的雨幕一般從天而降,他們在東側拚命吸引東酈軍的目光,卻不料另一側的南塢百姓還是在撤退了一半時被人撞見。
“他們逃走了!”
後方的東酈軍終於發現蹊蹺,數倍於西晟的府兵頓時密密麻麻地圍了上去。
這本就是一招險棋,一旦被東酈發現,這一側的西晟府兵便立刻麵臨著全軍覆沒的危險。
“你們快走!”一名護送的府兵突然衝著剩下還未來得及撤離的城中百姓大吼一聲。
他猛地把最後幾名百姓往前推了一把,自己則悍不畏死地朝後方撲了過去,然而寡不敵眾,西側戰場很快就倒下了一片片西晟人的屍體。
就在這時,一道清亮的女聲突然出現:“所人有聽令,保護百姓!”
不知從哪裡忽然湧上來了許多的人,他們接替了倒下的府兵圍成了一麵堅實的牆,南塢百姓則被安全地擋在了後麵。
短兵相交的金屬聲音激地人耳膜震痛,待到所有的百姓被安全撤離,為首的女子抓住一位幸存的府兵,焦急道,“你們將軍呢?”
“將軍……將軍他在東側佯攻吸引東酈軍注意!”那府兵吐出一口血來,而後卻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體揚起滿天灰塵,可眼中卻毫無悔意,他想,保護百姓撤離的使命他終是完成了。
穆衍得到消息後,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從西側戰場上撤了下來,然後,她毫不猶豫地帶著人馬向東側直奔而去。
五天過去了,她根本不知道徐忱還能撐多久。
穆衍一路上輕裝急行,她不敢想彆的事情,隻懷著最後一絲期翼希望徐忱能多堅持一會兒。
可是,待她趕到的時候東側戰場的時候,穆衍知道,她來遲了。
戰事早已經結束,穆衍翻身下馬,她顫抖著手,幾乎發了瘋地將所有的西晟士兵一個一個地翻了一遍。
不知過了多久,她驀然停了下來,隻因她尋的人正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鮮血自他身下綻開,汩汩流向四方,宛如盛開在地獄的一朵火蓮。
那樣宛若君子,光而不耀的人,再一次鮮血淋漓地出現在她麵前。穆衍便明白,從此刻起,她終是有了此生無法接受之痛。
徐忱的臉頰被鮮血染紅,那雙眼睛在看見她的一瞬間變得熠熠生輝,然後,他盯著她,再也沒有移開。
穆衍知道,它一定是在說阿衍,你終於來了。
張大力跟在穆衍後麵趕到,平時流血也從未哼過半聲的粗漢此刻一雙眼睛已是通紅,嗚嗚地痛哭流涕。
“將軍!”他直直地撲了過去。
聽著他的哭聲,可是穆衍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
她立刻轉身去拉撲在徐忱身旁痛苦嚎哭的張大力,眼中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我能救他。”她繼續拍著張大力,示意道,“快來幫我,幫我看著周圍,不要讓人打擾我。”
穆衍捏訣的同時,她的四周頓時光芒大甚。
穆衍清楚戰場上眾目睽睽,她這樣做,今日之後必會引來更多的麻煩,可她此刻卻根本顧不得了。
越來越強烈的光芒漸漸成形,穆衍捏訣等待著法術最終成形,卻忽然覺得腕上一涼,一隻手遲緩地拂過她施術的手。
是徐忱打斷了她。
穆衍詫異的低頭,隻見徐忱堅定而緩慢地衝她搖了搖頭。
穆衍明白他的意思,這裡是凡間,用法術去留住一個人的性命終究有背天倫。
可是,他其實不隻是凡人徐忱哪,穆衍在心裡喊。
“讓我救你,我能救你的。”穆衍聲音微微發抖。
可徐忱仍舊不肯鬆手,力道反而變得更大了。
徐忱盯著穆衍,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他想說朝廷波濤詭譎,他知道一旦踏入,從此再無脫身之可能。
他想說,戰死沙場沒什麼可怕的,自他入沙場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害怕過死,可此時此刻,他腦中最清晰的卻是他初見穆衍時問的一句話。
那時玉蘭花瓣洋洋灑灑,他問她,“救命之恩將以何物答謝?”
當時的問題他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早就把心給她了。軍中清苦,可她耀眼而鮮活,是天空中最自由的鳥兒,僅僅一年時間,她已是他眼中不可或缺的色彩,是他唯一的歸處。
如若從軍之前遇見她,或許徐忱會選擇另外一條路,一身性命,不係山河,不許國家,目成心許,同心與汝。
他吐出一嘴的血沫,拚儘一身的力氣,遲緩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他說:
“阿衍,吾傾心於你……恰如涓涓細流、浸透吾心,驚覺之時,才發現水麵之下……早已是驚濤駭浪。”
“隻是我恐怕要先去看一看世上有沒有忘川了?”這句話他卻沒力氣再說出口。
徐忱緩緩閉上眼睛,整個人徹底歪倒在一旁,張大力的呼喊聲越來越大,可穆衍眼中的淚隻是無聲無息地砸向地麵,滾燙炙熱如徐忱汩汩而流的血,沒有停息。
漸漸地,徐忱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突兀地穿過穆衍的手掌,怎麼也觸碰不到。
等到他徹底化成了一片虛無,穆衍終於明白,凡人徐忱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了,隨著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她一直尋找的青家少主青祈會。
可穆衍還知道,這件事情還沒有結束。
因為幾乎在同一時刻,數百道光柱自戰場上衝天而起。
每一道光束都來自一個死去的士兵,他們在空中形成數百個晶亮的雪花狀陣法,最終連成了一個巨大的寒冰陣,遠遠看去,這模樣宛如一片片冰透的雪花。
而穆衍就處在陣法的正中心處!
“招魂百銜陣!”她雙目一凝,震驚地脫口而出驚呼道。
這招魂百銜陣是妖界的十大惡陣之一,利用上百亡魂結成一個陣法就足夠狠毒殘忍了,可這裡卻是有數萬的亡魂,結成了數百個陣法。
“是你?”
她冰冷的目光緊緊盯著陣法外唯一的一個黑衣人,號召這麼多亡魂之力……
穆衍心中的悲痛終於化作止不住的驚愕與憤怒,“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黑衣人掀起嘴角,“你不必知道,隻需把你的血脈之力借我用一用!”
隨這她的聲音落下,眼前的陣法猛地紛亂變動起來,穆衍立即警惕地雙手托起鳳衍劍,絲毫不敢大意。
眼前陣法變化的速度越來越快,每一個光柱都明光錚亮,昭如日星,就在這時,穆衍突然縱身越起,翻手將鳳衍劍插入了陣中。
她不是隨便刺的,是看準了招魂百銜陣的陣心。
然而,穆衍手中的鳳衍劍卻在刺出陣心的那一瞬間猛地抖動起來。
穆衍還來不及拔劍就立即被一陣颶風猛地卷起,她被巨大的氣浪托在空中,又‘轟’一聲撞在地麵。
穆衍顧不上疼痛,她穩住身形後退,眼睛死死盯著百丈高的陣法,心裡卻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果然以自己僅僅四百年的法力還是有些勉強!
不過,到了這個地步,她也總算是弄清楚了對方的目的。
穆衍視線緊緊盯著陣法外的人,冷聲喝道,“好一個域北紫貂族!為了抓我你們倒是費了不少心思!”
穆衍不是愚笨之人,這件事最初的起因雖然是青祈會中了域北紫貂族設下的埋伏,可此時此刻,她也不能不明白——這是一個專門為青祈會而設的局,可最後的目的卻是她,把青祈會困在凡間中是餌,前來相救的她其實才是咬餌的魚!
這時,她驀然間想起,自從她和玄遠落入凡間開始,種種局勢看似偶然,實則每一步都是有人推波助瀾,有意為之。
她的目標是穆衍,為免節外生枝,所以索性先一步排除了玄遠。人言可畏,她僅僅靠著鳳妖的輿論就輕鬆攪動了局勢,將穆衍一步步被推到這裡,步入陣法的中心。
每一步都連接成線,最後彙成了一張精心編織的巨網。
也許不隻是穆衍,在這一方世界裡,又有哪一個人不在她的算計之中呢?
隻是,妖族的身份畢竟不方便,她要能自由行動也必須有一個合適的身份,會是誰呢?
穆衍警惕地盯著半空中的黑衣人,一個名字猛然自腦中劃過,“梁月疏!”名字從她唇縫間溢出,每一個字都帶著狠勁。
梁月疏作為京中說書人,是最能輕鬆操控輿論之人,更何況,她的可疑之處其實早有端倪。
當初穆衍是與梁月疏飲完酒後才法力受縛隻能變回原形,之前穆衍不是沒有懷疑過她,隻是覺得這伎倆未免太過淺顯,反而更願意相信她是被人利用的。
可誰會想到她竟然半點沒有遮掩,竟敢明目張膽地親自動手?
穆衍被氣笑了,隻覺得背脊發寒,為了收集這麼多亡魂,為了結成招魂百銜陣,不知道她在附在梁月疏身上時,又在兩國交戰之中參與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