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西晟天子腦中神經瞬間繃緊,隻覺眼前一黑,他翻開案幾上的地圖,指腹沿著山脈走向緩緩劃過,東酈軍的意圖已經十分明了。

南塢緊鄰玉門,林鄒攻下這麼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城,是要以南塢一城百姓的性命為餌,引得玉門守兵出城相救。

出城營救能否成功尚且不論,真正的危險是玉門本就是兩國交界之地,一旦出城,隻恐東酈邊軍便會乘虛而入,屆時若林鄒與東酈邊軍裡應外合,玉門便再難堅守。

他意味不明地目光幾次從徐忱身上掃過,半晌之後,朝郭常侍吩咐,“傳朕命令,命徐鴻朗守住玉門,沒有的朕的旨意不得擅離職守!”

郭常侍剛應下準備去傳旨,卻被另一道聲音驚地險些失儀。

“陛下,可是玉門有緊急軍情?”此言的主人正是從入殿起便一直跪到現在的徐忱,“臣對陛下和西晟忠心無二!願替君分憂!”

“玉門侯,你起來吧。”天子揮手,示意郭常侍將剛剛送來的信紙遞給徐忱。

“謝陛下。”徐忱得了令終於得以起身,他帶著重重疑慮展開了信箋,卻在看清上麵短短一行字時徹底默然。

東酈軍攻下南塢多久了?又有多少百姓已喪命其中?這無數疑惑像是竟像是冰魄瞬間涼透四肢,又像是附骨之疽,駭意早已爬上了背脊。

徐忱深吸一口氣,忽然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玉門的局勢,陛下剛才的旨意是要舍棄南塢一城人的性命!

徐忱隻覺得更大的寒意湧上了心頭,好似直浸入了肺腑——

中原血沃,勁草方肥。一城人的性命隻因一句話,他們的命運頃刻間就轉了方向。

徐忱方才沒有為自己爭,可現在他想為這一城的人爭一爭。

徐忱叩首在地,“陛下,如今大戰將始,戰機不可延誤,晚一刻,便有數萬英靈喪命,請陛下允許臣出征!”

“出征?”天子語氣不虞,他本以為玉門侯是能體察聖意的。

他問道,“你要出征哪裡?”

“南塢,臣願領兵攻下南塢,不勝不歸!”徐忱回答得毅然決然。

可坐在髹金雕龍木椅上的人卻沒有點頭,“你的能力朕是相信的,若要出征也未曾不可。”

話音未落,徐忱就已經謝恩道,“臣謝陛下——”

“等等,”天子忽然道。

“陛下還有何吩咐?”徐忱恭聲問。

“朕許你出征是有條件的,”天子緩緩開口道,“你去傳旨讓那女子進宮吧,唯有如此,朕才可放心讓你出征。”

“陛下?!”

天子沉著臉,“鄭可以不疑,可民心所向,鄭亦畏懼。鄭不殺你,也許你出征,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那女子嫁入王宮。”

“陛下——”徐忱還欲進言。

可此時天子卻已經揮手,他威嚴地掃了一眼大殿下方。

“下去吧。”

徐忱知道,至此,天子一言已定。

徐忱接過聖旨,他一步一步踏過皇宮內齊整的青磚,緩緩走過緋紅的宮牆,遠遠地就看到了站在宮門外等著的穆衍。

她沒有聽徐忱的話回侯府等候消息。

穆衍在看見徐忱出來的一瞬間便迎了上去,她迫切地問,“西晟天子說什麼了?”

待話說出口,穆衍才看見徐忱左手上還握著一卷金燦燦的東西,這樣燦黃的卷軸她曾經見過一次,那一次是判了俞家滿門梟首示眾。

那這一次……

偏偏徐忱望向她的眼神也很複雜,穆衍不安地生了幾分警惕。

穆衍能感受到裡麵沉澱交織的情緒很熾烈,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但又像是他隻是有點哀傷難過,有點痛心罷了。

但是穆衍至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那就是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做什麼。

思慮間,徐忱終於向她解釋道,“今日我麵聖,陛下許我無罪。隻是,陛下畏懼人言,要你入宮。”他的聲音十分乾癟,平淡地不生一絲波瀾。

穆衍問,“你想讓我入宮嗎?”

徐忱抬頭看著天邊,“你看這天空是不是廣闊無邊?”

穆衍不明白他怎麼突然轉了話題,隻是疑惑地點了點頭,“所以呢?”

“天空廣闊無邊,而你是天地間最自由的鳥兒,”他突然勾唇一笑,將聖旨隨手一拋,燦黃的卷軸裹上一層塵灰滾到了牆角,“所以,你不該卷入西晟的桎梏之中。”

“我想你我都不該接這個旨。”他放肆地笑著,好像換了一個人。

穆衍訝然地盯著徐忱,她不接旨也就罷了,可是,丟棄聖旨,可是對他們西晟皇帝的不尊,這可是重罪!

她知道徐忱對西晟的忠心,而他現在的舉動……

穆衍向來聰慧,她目光炯炯看向徐忱,就好像穿透眼睛看見了靈魂,“我覺得好像還有什麼彆的事情?”

“你猜得沒錯。”

徐忱臉上隻剩下悲涼,“南塢被東酈攻占,陛下打算舍棄那座孤城。”

南塢隻有幾百名郡守府兵,麵對東酈百倍軍力,那裡根本就不是戰場,隻是單方麵的屠殺。

“作為將軍,我知道這是大勢,放棄才是良策。可世間有些事情,不能僅僅分析利弊權衡來做,同樣是西晟的百姓,吾不能視而不見。”

夕陽暈著橙光落在徐忱臉上成一抹悲戚,穆衍好像明白他要做什麼了,“原來如此,所以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抗旨?”

徐忱掃了一眼滾落街角的一卷金色,“是啊,我既已抗旨,便不在乎再多這一樁罪名。”

如果是穆衍剛剛進入幻陣的時候,她不會理解,可現在她有點明白了。

她知道,這是徐忱選擇的路。

假作真時真亦假,這裡是真實的凡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真的——也許身份是假,可性命不是。

恍惚間,眼前紫紅色的官服好似一片燒灼的火海,明亮刺眼,麵前這個孑然獨行之人好似玉門侯徐忱,又好似妖族少主青祈會。

或者說,他們漸漸融成了一個人。

穆衍看著他,漸漸看清楚那個背負了一身秘辛的青祈會,那個從始至終她看不透的人,她現在有答案了。

妖界也好,凡間也罷;戰友也好,穆衍也罷;守護就好像是他的職責與本性。

他是為守護而活著的——在妖界是為了守護她,在凡間是為了守護著數萬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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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茂州城。

徐忱於兩日前領著侯府所有府兵快馬加鞭趕往了南塢,由於徐忱的人手始終有限,為支援他穆衍獨自返回了茂州城集結能調動的人馬。

此刻風聲呼號,軍旗在狂風中卷曲翻滾,馬兒也似乎感受到了這獵獵北風,在不安地踏著鐵蹄。

穆衍伸手撫了撫馬背,翻身上馬,拉緊韁繩,座下的馬兒揚起身,在蕭瑟的風中斯鳴。

她騎在馬背上,身姿瘦弱卻挺拔勁麗,一身騎裝肅殺,隻勒馬回聲喝道:“將士們,陛下已經下旨要舍棄一城百姓,我今日號召未接軍令,隻盼有血勇之士願隨我一同南下支援將軍,解救南塢百姓!”

“我隻求有識之士與我共往!”她的喝聲在軍營上空回蕩,軍營裡僅剩的數千士兵正在迅速集合。

“姑娘,全軍集合完畢。”在焦躁的等待裡,張大力向她奔來,屈身稟告。

“好。”韁繩攥在穆衍的手裡,她繞了幾圈,握得很緊。

“聽從我的命令,全軍全速趕往南嶼!”她冷靜地下令。

“是。”張大力領了命令,卻沒有告退,仍磨蹭地立在原地。

“還有何事?”穆衍看著張大力沉默地站在那兒,停頓片刻,問道。

“方才京中大人趕到,指名說要見您。”張大力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抱拳稟道。

“此事何須稟告?”她蹙眉有些不耐,吩咐道:“安排他在此住下,我此刻是沒空見他。”

“他手中捧著聖旨,姑娘您還是見一下為宜。”張大力憋紅了臉,終於一口氣吐了出來,疾聲答道。

她的臉色終於有些變了,沉默片刻,“帶我去見他。”

廳裡等著的人捧著聖旨,揚著頭,似乎已經有些不耐煩。

“郭大人,陛下有何旨意?”穆衍快步行至屋內,壓住心中的焦急,按照規製行禮,恭聲問道。

“你便是穆衍了?”那個人慢條斯理地低頭,瞥眼看著她跪著準備接旨。

“是。”那人耍著官威,頗有些輕蔑神情,可穆衍此刻卻沒空理會,隻希望能快些解決此事。

“外麵的軍隊是何緣由啊?”那人捧著聖旨,斜眼問道,“他們要去哪?”

“此事涉及軍中機密,恐怕不能告知。”穆衍低頭回道。

“你們不必去了。”那人舉起手中的聖旨,“陛下旨意,許你入宮安富尊榮。”

“接下聖旨,朝廷對爾等另有安排。”那人將聖旨遞了過來,懸在她眼前,又補充道:“外麵的士兵不可擅離,朝廷已經派唐皖玉唐統領前來指揮,爾等均並入南府軍麾下。”

聽懂來意,穆衍冷笑一聲,站起身來,“我本來不想再添事端,引來麻煩。”

“隻是你這個人好像就是個麻煩。”她傲然而立,刷的一聲,拔出劍架在那個人的脖子上。

“我既知我為鳳妖,便該知我來去自由,不入廟堂。這旨,我就不接了。”

她收劍入鞘,背身離去,隻有影子拖在地上。

“找人看著他。”她轉頭向張大力吩咐道,繼而,重新翻身上馬,踏過灰黃蒼茫的大地,領著軍隊浩浩蕩蕩的向南塢疾馳而去。

自那以後,西晟皆傳:軍中有絕色,辭卻萬槲賞,不入廟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