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穆衍終於平複了心情,重新站了起來。
她收刀入鞘,身姿挺拔,餘光掃過空曠的戰場,落在隱秘的角落,表情堅毅而嚴肅:“無論是誰在背後,這場棋局我會陪她下到最後!”
這是鄭重的宣言,可是一字一句卻都帶著冰冷的狠意。
徐忱望著她滿眼痛惜,如果說之前的穆衍耀眼而鮮活,是天空中最自由的鳥兒,那麼現在……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改變了。
“將軍。”此刻幸存的士兵驅馬而至,先行一禮。
雖然這場戰爭十分殘酷地奪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可是東酈十萬大軍退去了,他們竟然勝了!
這士兵眼中是藏不住的喜悅,“東酈軍隊已退,恭喜將軍此戰大勝!”
“大勝麼?”徐忱隻是微微側頭,東酈十萬大軍仍在西晟境內,他們鎮守茂州不能追擊,隻怕仍是禍患。
可他沒有忍心說出口,隻是聲調淡淡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士兵看起來不過十幾歲,雖然滿臉血汙,可是一雙眼睛卻亮得很,完全沒料到徐忱會問他的名字。
“屬下張大力。”他回答道。
徐忱頷首,回到宋牧倒下的地方,隻見他仍是死前的驚恐模樣,眼睛仍舊瞪得很大。
駿馬嘶鳴,鐵蹄錚錚,無數屍骸堆積如山,徐忱閉眼靜默著,半晌無言,最後,終於伸手替宋牧合上了眼睛。
所有人隻聽見他散在風中的聲音依舊清晰:
“傳我命令,即刻打掃戰場,為國捐軀者,一律厚葬,安撫其家人,不得有誤。”
“屬下聽令!”張大力恭立在徐忱身旁,風漸迷眼,他望著徐忱遠去的背影,四周唯餘下馬蹄踏響的聲音。
夜裡,痛苦的哀嚎聲響徹整個軍營,眾人將一個倒在血泊中的年輕士兵抬上擔架,時不時還能聽見他微弱的□□聲,“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快將止血的藥拿來!”穆衍剛急衝衝地為一人包紮完畢,又立即提起了隨身攜帶的藥箱。
她抓著新製好的膏藥和乾淨的布條圍了上去,眼見穆衍已經十分熟練地加入到了醫士之中,徐忱轉身朝張大力問道:
“軍中傷亡如何?”
“回將軍,軍中兩萬精兵已經陣亡過半,剩下的也都是些傷殘之士……”張大力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幸好東酈軍隊暫時撤退了,否則僅憑剩下的這些人馬,他們很難抵抗。
“我知道了,”徐忱麵色凝重,“我已向聖上請示,想必過不了幾日就會有烏州的人馬趕來支援——”
話音未落,徐忱忽然感覺到一人拽了拽他的衣擺。
徐忱垂首,隻見竟有一人匍匐在他腳下,那人吃力地抬起頭注視著徐忱。
望著那顆被包紮地嚴嚴實實的麵孔,徐忱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卓錄?”
徐忱想躬下身扶他起來,卻被他推開,再次跪在徐忱麵前。
“將軍,”他聲音孱弱,右肩空蕩蕩的隻有一個巨大的血洞,衣服上血跡乾涸,血痂遍布。
“屬下絕非怕死之人,隻是以這副模樣留在軍中也是無益,”他用僅剩的左手像拘禮一樣舉到胸前,“將軍,屬下願乞胲骨,歸養父病......”
卓錄低聲懇求道:“請您應允!”
他的話一瞬間在軍中炸開,引來無數道目光。
下一瞬,徐忱眼前跪下了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們口裡說的都是同樣令人悲戚的乞求:
“屬下願乞胲骨,歸養父病!”
“屬下願乞胲骨,歸養父病!”重傷的士兵紛紛跟著喊著,他們有的再也不能站立,有的也和卓錄一般隻剩下殘臂。
這就是戰場,在踏入的那一刻,就該知道也許有一日永無歸途。
“我許你們歸鄉。”徐忱退了一步,神色是從未表露出的哀戚,他淩然吩咐道,“張大力,準備銀兩,安排他們同亡故之士一同返鄉。”
張大力算是暫時接替了宋牧的職責,他聞聲應下,“是,將軍。”
然而更多的卻是士兵們叩在地上的響聲,“屬下謝將軍應允!”
穆衍處理完營中的傷員時,幾乎已經到了後半夜。
穆衍覺得今天這一天漫長地好像過了好幾年,可是,即便這一天這麼漫長,她卻一點困意也沒有。
穆衍在營地裡漫無目的地走著,頭頂是月亮朦朧地躲在雲層之後,月光如水灑向地麵,要不是那滿地鮮血,這裡本該是一片寂靜無聲的好去處。
穆衍驀然想起,她到這裡已經很久了,甚至已經熟悉了鮮血的血腥味。
不知不覺間,她晃悠到了營地口,這時候營地口的崗哨正一絲不苟地觀察四方動靜。
與之相反的,是靠在牆邊睡熟了的士兵。
穆衍走近了,忽然覺得這崗哨的背影有點熟悉。
她幾步跨進了,終於看清了這崗哨的臉,他頭戴箸冠,全身披甲,竟然正是徐忱!
穆衍盯著眼前一動不動的身影,詫異地問:“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將領?明明是來夜間巡崗查哨的,怎麼反倒自己替他們站起崗來了?”
看見穆衍走過來,索性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徐忱也不驚訝,隻是不在乎地笑了笑,“士兵們白日作戰艱苦,疲倦了也很正常。”
他語氣溫和地問,“倒是你,這麼晚了,還睡不著?”
穆衍望著漆黑如墨的天幕,一切萬籟俱寂,她微微後仰,倒在了地上。
“是啊,睡不著。”
她輕歎一口氣,目光直直地融在夜色裡,“有人說,忘川水上會流淌著前世所有的過往,你乘船而上,忘川水淌著你的記憶而下,到達奈何橋處,你便一忘而儘,是謂魂歸。”
“你說,他們是去往往生了嗎?會不會已經到了忘川?”穆衍像是在提問,又像是僅僅在自言自語。
“不知道,世人都說有。”沒想到她會說這些,徐忱遲疑了一瞬,“姑且信之,也算是聊以慰藉。”
“還在為你兄長擔憂?”徐忱問。
穆衍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他說的兄長是指玄遠,畢竟之前她和玄遠一直扮演著兄妹。
如果說之前的穆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那麼現在的她則有太多太多的憂愁和煩惱。
她神色肅然,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隻因她的確為玄遠而擔心著,卻也不隻為他而擔心。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卻也在轉眼間消散不見,在這樣的戰場上,她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
穆衍明知道自己已經步入了一場精心編織的迷霧之中,可她身為局中之人,卻遲遲難以勘破迷局。
“赤誠報國心,坦蕩君子魂——”
“隻恨丹心冷,何懼披戰甲——”
遠處傳來的歌聲還伴隨著一陣時有時無的簫聲,穆衍隻覺得這二者相和,絲絲縷縷間,有豪氣,可是也有曲聲嗚咽,宛如淚泣。
見她聽得入了神,徐忱不知從哪裡取了一支洞簫。
他把洞簫放在嘴邊,手指靈活地變動著,不一會兒,便有簫聲從中流淌而出,悠揚流暢,跟著遠處的蕭一同吹奏起來。
徐忱吹簫的時候,眼神專注,似有明亮的光華,姿態端正,隻有回旋婉轉的簫聲,幽幽傳出……
一曲過後,他將洞蕭遞給穆衍,眼中如月色清輝:“此乃軍中簫聲,軍中吹簫,是為了訴諸心事,將對生死的擔憂都放進簫聲裡。”
“試試吧,就當是為了祈福?”
穆衍頓了頓,伸手了接過來。
“手指放在這裡。”徐忱自己示範了一下,又撥著她的手放在正確的位置上。
聽著他的指導,穆衍終於學著他的方才樣子用力一吹。
然而,剛才還仿若仙樂的笛聲卻突兀地發出了一陣:“噗~噗~~滋~~~~”的響聲。
這一下輪到徐忱來打趣了,他搖了搖頭笑道,“看來阿衍甚有天賦。”
“噗嗤。” 穆衍終於沒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好像把心底長久堵著的一口氣吐了出來。
寂寥的月色下,她的愁緒才稍稍飄遠了些。
穆衍雙手合十,對著月亮許願,她想,願玄遠平安,願戰火早日停歇。
這個時候,她沒聽見徐忱也在低聲呢喃。
“謝謝你,阿衍。”
他用無比虔誠的語調低聲道:“我何其有幸,有你相伴,即使他日醉臥沙場,亦覺如若歸鄉。”
他們靜靜地守了一夜,等到天色漸漸發白,黑夜被慢慢驅散,倚在牆邊睡著的哨兵才終於醒了過來。
他剛一睜眼,就看見竟然是將軍在替自己站崗,頓時被嚇得徹底清醒了過來。
這哨兵猛地站了起來,神色恐懼,“將軍!屬下失職!聽憑將軍責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帶著微微的顫抖。
然而,徐忱隻是溫和地將他扶了起來,“無妨,我恰好經過,就替你守了一會。”
士兵剛鬆了一口氣,就聽見徐忱又道,“隻是一時疏忽便會斷送全軍,不可再有下次!”
“是,將軍!”
士兵渾身一凜,站直了身體,挺著胸脯,滿眼崇拜和感激地看著徐忱離開背影,鄭重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