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淩就這樣聽著陸鏡的演奏,站在窗邊呆了一個多小時,什麼都不做,隻是靜靜聆聽了他的琴音,直到下午五點三十分,陸鏡才開始收拾起他的琴包,路淩問他:“你要走了嗎?”
“回家。”
“原來你不住校。”
陸鏡背起琴包,問:“你住校?”
“嗯啊。”
路淩從窗邊走到了門邊看著比他矮了半個頭的陸鏡,介紹道:“我是七年級三班的,我叫路淩。”
聽到陸這個讀音的姓,陸鏡心中泛起了一陣小小的漣漪,他帶著一點期待問:“陸?是哪個陸?”
“是道路的路。”
聽到這個答案,陸鏡心中那小小的期待變為了失望,他原來還以為他與他同姓的話,或許會有什麼線索。
陸鏡看著他,問:“你剛剛說,你剛入學?”
“是啊。”
“我們學校很少有插班的學生。”
“因為我喜歡你們學校……哦不對,現在也是我的學校了。”說著,路淩向陸鏡伸出手來,揚起笑容說,“我在銘州沒有朋友,你能當我在這個學校的第一個朋友嗎?”
陸鏡看向了一邊,似乎是在猶豫,可一會兒後他還是彆過頭去了,留下一句:“我也沒有朋友,你還是找彆人吧。”便離開了琴房前。
路淩站在了原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喊道:“我還想來聽你的琴,可以嗎?”
陸鏡連頭都沒有回,徑直朝著走廊的儘頭走去。
路淩並不覺得失落,能找到陸鏡,對他來說已經是巨大的收獲了。隻不過他不知道陸鏡為何會是如此性格,是因為路淩嗎?還是因為他經曆了什麼?
從入學的第一天起,路淩便默默地守在陸鏡的身邊,隻要有時間,他就默默地跟著陸鏡,觀察著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卻也一次又一次地吃驚於他與自己的不同。
他原以為,他與陸鏡共用一個命格,是同一個存在,他應該會像他年輕時一樣開朗愛笑外向,可沒想到他卻是幾乎與他完全相反,他的冷漠有些像上一世的陸鏡,可卻多了不少的憂傷,從不見他的笑容,更沒見過他與誰主動說話。他那樣出眾的外表,就算隻是六年級的小朋友,仍然收到了不少愛慕者的示愛,可他冷漠對待,甚至有些刻薄,從不給對方任何麵子——看著他這樣,路淩有些內疚,因為在這一件事上,他與他是相像的。
可陸鏡是如此紮眼,這間學校又全是有權有勢人家的孩子,他沒有朋友在身邊,自然也成了不少霸淩者的目標。
路淩才剛剛跟著他不到一個月,那一日,他便親眼目睹了陸鏡被叫到了學校天台。
隻見幾個人站在陸鏡麵前,看著他那雙鳳眼,滿肚子的怒火,都是小孩子,堅持沒一會兒便受不了,帶頭的惡狠狠罵道:“二班的陸鏡是吧?就你家做的那破生意,你還敢在我們學校這麼拽?”
陸鏡歪了下頭,他也不高,也還是一副孩子的樣子,可眉目裡天然自帶的不屑是他們這些混混性子的小孩最看不慣的,陸鏡不想惹麻煩,什麼都沒說,隻想等他們罵夠了就算了事,可這些人卻沒打算就這麼罷手。
“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對麵的小孩這一聲怒吼,早已經習慣這些霸淩的陸鏡頓覺頭疼不已,他必須開口了,可隻要一開口,大概又是要上升到一頓拳腳,學校裡的老師大多也是看著家世背景和稀泥的,他從小到大在學校沒少挨打,疼倒是無所謂,隻是他畢竟是家裡的養子,他最不願意的事情就是給方家惹事。
他像個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用他以為的和緩語氣說:“你們想乾嘛?”
然而,這隻是他所以為的和緩,這簡單一句話出口倒像是挑釁一樣,那幾個人瞬間就惱火了,嘴裡罵著臟話便拉起袖管準備開乾了。路淩見狀,趕緊跑了出來,厲聲喝道:“喂!你們幾個!”
那幾個小孩停下了腳步,紛紛看向了路淩,他們見路淩個子高高的,還穿著初中部的校服,便互相看了幾眼,帶頭的正要開口,路淩趕緊裝作凶狠地喊道:“陸鏡是我弟,你們不知道嗎?不要等我叫人過來!”
帶頭的那人一聲疑惑:“你弟?你開什麼玩笑,他什麼時候冒出哥哥來了?”
“我是剛剛轉來的,怎麼?需不需要我讓幾個以前的同學來學校門口等等你們?”
聽到這句話,那幾個人看向彼此的眼神多了些慌亂,互相示意,扭頭趕緊離開了天台。
“呼……”路淩鬆了一大口氣,他真是佩服他自己,他一個從小到大沒經曆過霸淩的人,居然能靠著小時候聽說的故事,猜到了他們這些小混混最怕校外混混的規律,算是救下了陸鏡,免得他又挨一頓揍了。
他忙走到陸鏡麵前,問:“你沒事吧?”
陸鏡看了他一眼,臉上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隻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謝了。”
路淩笑了笑,說:“你沒事就好,以後要是有人再欺負你,你就來找我,好嗎?”
陸鏡低頭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問:“你乾嘛幫我?”
路淩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不是我朋友嗎?”
陸鏡似乎是被他的話弄得害羞了,一下子不知道要看哪裡,轉過身去,一會兒後才走向了天台的出口,又一次隻留下一句話:“有空來聽我拉琴。”
路淩仔細辨認了許久這小聲的約定,確定了他的確是邀請他去聽他的大提琴,這才揚起笑容對他的背影說:“一定。”
陸鏡從小到大沒有朋友,他自然不懂要如何和朋友相處,但路淩用行動一點點告訴他,到底什麼是朋友。
他陪伴陸鏡,就算隻是靜靜不說話,隻要兩人呆在一起,心中就能一同流淌著平靜;他體貼陸鏡,有時候陸鏡不願意做的事情,他總是能明白,並想辦法避免;他記掛陸鏡,下雨時為他送傘,忘吃早餐時分他一半,總是能記得他這個時間點會做些什麼,家裡接陸鏡的車若是晚了,他也會與他一同在校門口等著,多久都毫無怨言。
陸鏡不懂,為什麼這個高年級的哥哥非要與他做朋友,可他不得不承認,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世界除了音樂,還有值得他揚起微笑的存在。
一年過去,陸鏡升至了初中部,兩人同在一個地方,再也不用路淩辛苦地一趟趟跑去小學部了,平日裡兩人總是相見,午間休息,陸鏡不練琴時就靜靜呆在路淩的宿舍裡,安靜地讀書寫作業,路淩學習很好,便也就帶著陸鏡一起幫他提升功課;放學後,路淩就靜靜拿著書陪著陸鏡練琴;周末時間,他們便約好了一起去銘州市區的圖書館,偶爾或是遊玩。
日複一日的相處之後,陸鏡對路淩越來越是依賴,他性格還是那樣,對待陌生人沒有一絲的客氣,可路淩成為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溫柔。
這一日,春,淅瀝瀝的雨在走廊外下個不停,路淩還是那樣坐在一旁聽琴,可陸鏡的曲子卻是停了下來。
他放下琴弓,望向了走廊,路淩見狀,抬眼問他:“怎麼了?”
“雨太吵了。”
路淩一笑:“人人都說雨聲有意境,也有不少人喜歡在雨中演奏,怎麼到你這裡就變成太吵了?”
陸鏡低下了頭,看著琴身,沉默了很久後才說:“我是撿來的。”
聽到這句話,路淩忙裝作鎮定,實則心都揪了起來——終於,與他認識了那麼久,他終於願意開口自己家中的情況了,這些事對於路淩來說很重要。
路淩輕聲“嗯”了一聲,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陸鏡的眼中有些空洞,對路淩說:“我不喜歡下雨,因為他們說,我是雨天裡撿來的。”
“他們?”
“方家的人。”
路淩抬起頭來,疑惑地問:“方……家?”
“嗯。”陸鏡仍是那樣,空洞的眼神,低著頭,小聲說道,“我的養父母家姓方,而他們給我取名,叫做陸鏡。”
路淩皺起了眉頭。
“養父母對我很好,我都知道,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姓陸,而不是姓方,他們說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我曾經猜測,他們是不是撒謊,或許……他們就是受到了陸家的委托,才照顧我這個陸家的孩子。”
陸鏡話音落下,雨聲喧囂地鋪滿了整個教室。
他握緊了琴弓的執手處,不甘地說:“如果是這樣,陸家的人……為何從沒有來見過我……”
說到此處,陸鏡的眼眶濕潤了,他忙抬起琴弓,續上了一曲《聖母頌》。
深沉婉轉,如母親將孩子擁抱在懷,目光中是無儘的愛與溫柔,可這樣的期盼,卻是陸鏡此生所無從奢望的。他始終是客,一個連姓氏都不一樣的,方家的客。
再怎麼不懂音樂,此刻的琴聲也說儘了一切。
陸鏡並不知道他為何會誕生在這個世界,而路淩再清楚不過,是他和桃覓的決定才將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不是他的父母不來見他,是他根本沒有父母。也是因為葉夢的心願,他必須叫做這個名字,或許在撿到他的時候,他的父母收到了什麼請求,讓他必須叫做這個名字,養父母堅持讓他叫陸鏡,或許隻是為了讓他能留下與親生父母相認的線索罷了。
葉夢的一念,路淩的一念,桃覓的一念,他們三人的一念造就了他的生命,也同時造就了他從小到大的失落與自卑。他是一個複製體,一個連命格都是借用的存在,路淩三十三歲時若是仍要死去,那陸鏡的生命同樣會在三十三歲時結束。
此刻,望著陸鏡眼中的淚光,路淩這才發覺,自己做了一件多麼過分的事。
決定了陸鏡的生,卻讓他生得沒有期盼與溫暖,讓他隻能孤獨地困在琴聲中,永遠也不明白自己從何而來,為何存在。
在當時,路淩隻想要破局,隻想要葉夢不再死去,可他卻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所創造的陸鏡,他也是一條生命,一個有著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所求,有自己的期盼的生命。
若曾經,路淩隻是期望陸鏡的存在能打破眼前的局麵,那麼現在,他更多了一個必須成功的原因。
路淩原本隻覺得自己的生死無所謂,他隻要紀寒月活著,隻要能讓自己的妻子所重生的那個葉夢能好好活下去,可陸鏡出現了,路淩這條生命的生死,再也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了。
他不要陸鏡不明不白在這世間走這一遭,而後不明不白死在那樣年輕的年歲。
他一定要救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