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一次約會(1 / 1)

綢緞裡的女人 吾鹿安然 7996 字 10個月前

我們進商場裡轉了起來。走進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店,她的眼睛卻並不在商品上,而是時不時瞄向我。我們四目相對時,她就嫣然一笑。我感到後背浸出了汗,白襯衫黏上了皮膚。秋天怎麼還這麼熱……

慢悠悠乘扶梯逛到六層飲食區,已時至中午,我們進了一家裝潢考究的雲南餐館,這裡的服務員穿著藏青色為主調的民族服飾,個個笑容可掬。我點了香茅烤魚和鬆茸烏雞湯,一旁的服務員小妹推薦我們吃油渣炒見手青,說是鎮店招牌菜。林媛連連說好。

“什麼是見手青?”我問。

“就是一種野山菌,味道很鮮美。”

服務員走了,林媛笑眯眯看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看看自己,笑著問她:“有什麼……不對勁嗎?”

“你最近受過傷?”她指了指自己的臉。

“是的,”我摸了摸當天剛摘掉紗布的鼻子,有些難為情,“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偏白淨,鼻梁上添這麼一道傷,更有男人味。”她探身過來,眯眼仔細看,“嗯,左臉上也還有印記,淡青色,腫沒消乾淨。你是跟人打架了吧?”

“你怎麼知道?”我間接招認了。本來對她也沒什麼好隱瞞的,說不定她知道我好勇鬥狠後,就在心裡把我一筆勾銷,不是正中下懷麼。

“大學裡男同學打過架,恢複期間就是你這個樣子,我見過。”她坐了回去,得意笑著。

“是嗎?你同學這麼野蠻,當著女生的麵鬥毆?”我倒了一杯熱水,放到她麵前。她見桌旁調料盒裡有袋裝白砂糖,拿了一包撕開了,把整包砂糖都倒進了水杯。

“這是西方人的傳統,有矛盾,就決鬥。決鬥用拳頭而不是槍,已經很文明了。”

她捏拳擼袖,亮出光潔而微鼓的小臂,晃了兩晃。

“你經常健身?”我看著她手臂問。

“每天。”她伸出兩指,滑過緊致的手臂,像是古代俠士擦拭心愛的寶劍,“我的學校建在一座山上,每天上學都是健身,得爬山。”

“康奈爾?”我問。我一個大學同學在康大讀研究生,聽他說起過“上學如上山”的玩笑話。

她哼哼一笑,不說是或不是。我倒是想知道答案,於是心生一計,又胡謅出一個“同學”來。

“聽我一個同學說,八所藤校之間也有排名,康大墊底,不知是不是真的?”

這句話我以為編得恰到好處:如果她不是康大畢業,自然這話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了,如果她是,這話也就得罪她無疑,她大可以又一次勾掉我。我感覺智力回潮了,不覺翹起來二郎腿。

她那兩道英武的劍眉一時蹙緊,我立刻猜到,她受到冒犯了。

“康大就算真墊底,中關村大街的某所名校跟它比起來,腳後跟都夠不到。”她平和的語氣中夾帶著鄙夷。

一聽就知道,她口中“中關村大街的某所名校”就是指我就讀的大學。看來她真的動氣了,要用詆毀我母校的方式來打擊報複。我隻得苦笑。

“俟,你不會真以為藤校有個排名吧?你同學欺負你呢,他是康大的嗎?”

她的眼神透著揶揄與譏誚。我情知她識破了我那自以為是的愚蠢把戲,還反將了我一軍。我真是自作自受。

“哦,事實是,我同學被康大拒了,心存嫉恨,黑康大呢。”我隻覺咽乾舌燥,暗罵自己腦子進水,聰明反被聰明誤。

林媛抿著嘴,輕輕搖了搖頭。我心想,她這是徹底把我否決了的意思。很好,我今天的目的基本達成了。然而又很奇怪,過了會兒,一種失望的感覺慢慢爬上來,擠走了之前自以為得逞的滿意感。我想說點什麼挽回顏麵,但一想到她說不定已徹底看扁了我,說話的欲望立刻就委頓下去。

好在飯菜很快端了上來,嘴終於不用非得用在說話上,吃飯分擔了它很大一部分說話的壓力。我雖然不想給她留好印象,但人家好歹是從美國回來,中國人起碼的禮數得要,於是我聊儘地主之誼,要了雙公筷給她夾菜,又給她盛湯喝。

林媛欣然領受著我的“殷勤”,飯菜也對脾胃,吃得很香,興頭上,又點了紮啤。我推脫說開車喝不了,她就一個人喝,說油渣見手青非常下酒,不喝虧大了。我嘴上說下回不開車,專門來吃見手青就啤酒,心裡卻想,太陽就是打西邊出來也千萬彆有下回了。不過油渣見手青確實可口,油渣酥脆不膩,見手青軟彈鮮香,一盤很快見底,我又點了一份。

林媛吃得鼻尖冒汗,索性脫了外套,露出渾圓的胳膊,胳膊上覆蓋著一層晶瑩細密的汗粒。米黃色T恤把她上身裹得緊緊的。低頭吃飯時,她會拿空閒的那隻手擋住下落的發,再抬頭,咀嚼著衝我笑。秀頎的脖頸上掛著一條十字架項鏈。

吃飯時她的話少了很多,場麵有些尷尬,我早早吃完了,轉動腦子,回想事先準備好的問題清單。她吃了一口飯菜,抬頭看著我,一邊咀嚼一邊微笑,眼神專注,讓我覺得那是兩小團火。

“你大學學的什麼專業?”我終於想起來一個問題。總算不用脈脈兩無語了。她指著自己挪動的上下頜,不緊不慢咽下去,眨了眨眼。

“你仔細猜一猜。”又低頭繼續吃。

我想著美國大學會有哪些院係時,她又抓緊吃了口,她夾了最後一片見手青吃掉,喝了一大口啤酒,拍拍手說:“大功告成。我曉得你猜不出來,讓你猜是爭取時間多吃幾口飯。食不言,寢不語。”

“你是體育係的?”

“離譜。”

“生物係?”

“荒誕。”

“數學係?”

“離了大譜。”

“哲學?”

“行了,我研究人類社會,研究你這樣人的行為。”她又露出剛見麵時大咧咧的那種笑。“酒足飯飽,謝謝你賞飯。”

她終於說了一聲“謝謝”。我突然感到受寵若驚,忙不迭說“不用不用”。

“你能考上康奈爾,也真是厲害。”我想用恭維道,“是從國內考過去的嗎?”

“我初中就轉到美國去了,寄住在親戚家,從美國考的,這樣容易很多。”

“也不容易,美國人上藤校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沒那麼誇張,就一所墊底學校而已。”她吃吃笑起來。

我窘得臉發燙,無可奈何地苦笑。她三言兩語就能把我克製住,我真沒用。

“你十幾歲就漂洋過海到美國,離家那麼遠,習慣嗎?”我沒話找話,掩飾不自在。也是,我這麼大了都沒離開過這座城市和父母,就好像嬰兒一直未曾離開過子宮,一直都踏實。

“你說呢?”她苦澀一笑,吸了口氣後臉上又恢複了平和。顯然,她不願多談那段往事。這時她的神情有些像蕙姐,沉靜而且堅毅。

我們默然不語,慣性地上行。八層是一家影院,林媛張大眼看著花花綠綠的大型電影海報,挪不動腳了。

“再破費一次,請我看場電影唄。”她指著一張海報說,“正好也走不動了,歇歇腳。”我一看,是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周潤發和楊紫瓊主演,導演和演員都合我意。我去售票處買票,在選座屏幕上挑了兩個居中的黃金位置。二十分鐘後,我們進入影廳。我正要拐進中間的那排座位,林媛拉了我一把,說想坐最後一排。我手上的爆米花灑了幾粒。我們在最後一排中間落座。影廳裡的人寥寥無幾,也難怪,今天是工作日,又是下午場。

前麵幾排坐著三四對情侶,心照不宣離得老遠,他們小聲地或打情罵俏,或互訴衷腸。我和林媛吸著可樂,盯著屏幕上喧鬨的廣告片。燈光緩緩熄滅,黑暗降臨,正片開始,小情侶們都安靜了下來。

我抓了一把爆米花塞進嘴裡。前方十多米遠處的白色寬大幕布上,光與影施展起了獨有的魔法,演繹人世悲歡離合。這是一個情深意重的故事,娓娓道來,就像一缻陳釀老酒,揭開包裹著布頭的軟木塞後,馥鬱醇香靜靜發散出來。我陷入情節不能自拔,與劇中人物同悲共喜。影片進入到中段時,我忽覺銀幕變得有些模糊,時而重影,時而變形。我揉揉眼睛,又能看得清晰些。我斜瞄向身邊,林媛正襟危坐,臉頰上閃著淚花。我怔住了。

她眨了下眼,睫毛恰似蝴蝶振翅。我心中一動:活脫脫就是蕙姐!但大腦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她不是。然而,“她就是”的念頭卻不容我左右,它似乎有無窮的力量,無論我怎麼懷疑、否定或壓製,它還是撬開了障礙,無可阻止地從心中鑽入腦內,讓我徹底相信:坐在身側的就是我的洛神。我不但眼花,腦子也亂了。我的手生出自主意識,越過沙發座位的邊界,摸索過去,觸到她搭在膝蓋上的手。兩手熟稔地摩挲一番,五指緊緊扣在一起。

銀幕上,重傷的李慕白躺在俞秀蓮懷中,說著於心不甘的臨終遺言……一對深愛對方的有情人,至死都不能牽手,生前連一個深情的擁抱都不曾有過……他們互生情愫,卻一生隱忍克製,愛成了負擔與折磨……

看著李俞二人生離死彆,我悄焉動容,緊握“蕙姐”的手,暗暗發誓不做李慕白。“蕙姐”溫順依過來,靠在我肩上。一縷淡然幽香飄忽入鼻,勾魂攝魄,我鼓張鼻孔,深深吸氣,兩肺也膨脹起來。

我貪婪聞著她身上散出的香,又聯想起《洛神賦》:“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此時,我已無心於銀幕上的故事了,李慕白已死,俞秀蓮注定孤獨終老。上一秒他們的悲歡還時時牽動我心腸,這一秒,他們都與我無關了,我隻關心靠著我的那個人,隻關心我的“蕙姐”。

她目不轉睛凝視前方,睫毛微顫,淚珠滾落。她神傷心痛的模樣勾起我一片憐香惜玉之心,我抽出手來,儘量溫柔地攬住她腰肢,她默許了我的舉動。我低頭看她,等著她淚眼婆娑的臉衝我抬起,那時我就會義無反顧吻上去。可她一動不動沉浸在故事裡。意境幽遠的音樂聲響起,電影結束。大廳恢複了光亮。她離了我肩膀,坐直上身,扭頭擦未乾的淚。我的手寂寞伸著,空落落的。我悵然若失,多想電影一直演下去,燈光也一直暗下去。

“怎麼還看哭了?”我假笑著問,縮回已經麻痹的手。

“你不也哭鼻子了。”她破涕而笑,卻帶著哭腔。

“好看嗎?”我例行公事地問。

“豬八戒都沒它難看。”她還在擦眼淚。

“都感動成這樣,哭成淚人了,還叫難看?”

“就是惹我哭了,才難看!”她噘嘴忿然道。

她深呼吸著,坐了好一會,心情才徹底平複。一位保潔阿姨拎著塑料袋,走過來收拾垃圾,我把可樂瓶扔進去,那桶爆米花還滿登登的,也不想帶走,就送給了她。

我們又在商場四處轉了轉,進了幾家女裝和化妝品店,林媛也隻是隨便看看,心不在焉的。從五層一家運動品牌店出來後,她還是心緒難平,站在過道邊,麵對著玻璃牆發呆。

“李慕白是天下第一高手,卻連最心愛的女人都不敢碰,是個懦夫,不配天下第一!我要是他,就牽著俞秀蓮,遊遍天下山水,日日對酒當歌。可惜了秀蓮姐一片癡情。”她手插褲兜,依舊一臉忿然。

“日日對酒當歌,那就不是李慕白了,那是玉嬌龍。李慕白為啥閉關?他追求的是高人一等的道,不是兒女私情。”我勸說道。

“彆提玉嬌龍!她任性矯情,毀了所有,最是可恨!”她兩手又抱在了胸前。

“還不是年輕唄,年少輕狂,成事不足。李俞二人多成熟。”

“李慕白不年輕,倒是穩重了,但離成熟差得遠!真成熟,就不該眼睜睜看著愛人受相思的苦!”她又跺腳。

“嗐,瞎編的故事,彆當真,彆動氣。”

“我以為是個快意恩仇的武俠片,結果是個兒女情長的言情片,還是苦情戲,哼!”

“你喜歡打打殺殺?”

“我在美國讀書時,最喜歡看的就是西部片,嫉惡如仇,碧血黃沙。中國的武俠片就是美國的西部片,講究的就是快意,這片倒好,儘給人添堵。”

“你也不看看導演是誰?李安是文化人,拍武俠片隻是形式,他要講的是傳統文化,不是虛構的江湖打殺。”

“看電影挑導演是吧?明白了,以後你早點說。”

我們下到一層。商場外有人賣塑料泡泡槍,見林媛看得眼熱,我又掏一塊錢買了一個。她不停扣動扳機,槍口噴出一串串大大小小的水泡,閃著五彩的光四下飄散。她樂得咯咯直笑,活像個小孩。我看著她心想,這丫頭情緒轉換自如,也真是難得的本事。多看了一會兒,眼睛又恍惚起來,眼前的人又化身為“蕙姐”。我使勁揉眼睛,她又再次變了回來。真是活見鬼了。

上了車,我說送她回家,朝北邊駛去。路兩旁的梧桐、槐樹和銀杏有秋天的意思了,再過一陣,整座城就會換上金色華服,為忙碌了大半年的市民奉上黃金盛典。車流不大,開得很是順暢,我緊盯路線,照林媛指示方向前行。路過好幾處大型工地,機器轟鳴,土揚塵飛。塔吊長臂將水泥塊吊得高高的,戴頭盔的工人們站在木板高架上,壘著高樓。

“北京發展太快了。”林媛扒著車窗感慨,“我每回來一次,她就變一次樣。”

“你不是半月就變一次麼。”我說,感覺這個玩笑不賴。

“我是簡單換個發型,又不是變臉,哼!”

“反正都是變。萬變不離其宗,再怎麼蓋高樓,北京的靈魂不變。”

“北京的靈魂是什麼?”

“胡同唄,還能是什麼?”

“胡說!照你這麼說,五百年後,胡同拆完了,北京就成行屍走肉了?”

“所以不能拆啊。彆說五百年,五千年後也不能拆。”

“開玩笑,什麼建築能撐五千年!再說,胡同也不是生來就有的,沒胡同前,北京難道就沒魂兒?”

林媛把我問住了。她總能輕易壓製住我,就像是我的克星。

“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我有些氣惱,略略彆過頭,看向另一邊。

正好在路口等紅燈。沉默。等信號燈轉換,我一腳踩下油門,車猛衝出去,林媛猝不及防,重重往後一仰,砰地撞上椅背。

“你慢點開!”她揉著肩向我抱怨。

“後車按喇叭催我,現在的司機都是神經病。”我罵了一句後車司機,心中卻竊喜。

“我看是你故意的。”林媛說,我瞄見她嘴角揚起,似乎在笑,“我看你對女性不夠包容。你不會厭女吧?”

“什麼?”

“厭女,討厭女人!”

“不會呀!我乾嘛討厭女人?!”

“那你這麼大歲數,乾嘛不找女朋友?”

“這跟歲數有關係嗎?女朋友是想找就能找到的?那你也不小了,怎麼不找男友?”

拐過一個路口後,又是一片工地。幾輛泥罐車從旁魚貫駛過,揚起茫茫塵灰。我趕緊摁鍵關閉車窗。灰塵還是跑進車裡,林媛咳了兩聲。

“沒事吧?”我問,“這也是發展的好處,吃灰。”

“行了,你的幽默感儘人皆知,不用頻繁賣弄。”林媛喝了一口水,“在美國,大學生談戀愛是常態,沒談過,會遭人恥笑。”

“談個戀愛,至於嗎?”我不以為然。

“至於啊,你找不到女友或男友,隻說明一件事,你沒有吸引力。”

“沒有吸引力就該遭恥笑?”我不能理解這種邏輯。

“在美國就是這樣,物競天擇,優勝劣汰。”

“物競天擇……哪兒不都是這樣嗎?”

“你說的哪兒都一樣,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我說的是社會學。比如中國,你在大學裡沒談戀愛,會有人嘲笑你嗎?”

我想了想,確實沒有,因為壓根沒人會關心你談不談戀愛這回事。談了正常,不談更正常。

“那……你有沒有遭人恥笑過?”我還真有點關心此事。

“你說呢?”她賣了個關子。這次的“你說呢”語氣與商場裡那一次截然不同。

我自然就心知肚明了。我點點頭,繼續看路。走著走著突然發現,我是在往公寓那邊開。快到小區了,我挨著路邊停下,懊惱地一拍方向盤。

“今天犯糊塗了,錯了方向,往南開過來了。”

“也怪我,隻顧跟你聊天,讓你分神了。到哪兒啦?”

“快到我租住的地方了。”

“那不正好。坐過了你的豪車,再上去參觀參觀你的豪宅,一箭雙雕,嘻嘻。”

我看著林媛,她又在“變臉”了。我以為是眩暈症又要犯了。但明顯不是犯病,沒覺得天旋地轉,頭也不昏沉。

“你怎麼了?”她摸摸我額頭,“不舒服嗎?”

“呃……就是有點眼花,沒什麼。”我滅掉雙閃,用力擠了擠眼,啟動汽車繼續往前開。

回到小區,泊好車,上樓,開門進公寓。一進門,林媛高舉兩手歡呼:“喔,回家嘍!”我從冰箱裡取了一罐紅茶,遞給她說:“你隨便坐,我去洗把臉。”我進到衛生間,站在盥洗池前,擰開水龍頭。我呼呼洗了幾把臉,扯下毛巾擦乾,對鏡自照。除了麵色黑了一些,看不出異常。我湊得更近些,扒開上下眼皮,結膜顏色淡粉,沒有發炎跡象,正常。瞳仁黑漆漆,正常。眼白有些許血絲,昨夜熬夜了,也正常。一切正常,實在想不出彆的毛病。

從屋內飄來悠揚的音樂聲,我仔細一聽,是齊秦唱的《冬雨》。林媛打開了留聲機。我接著檢查口腔,像河馬一樣把嘴張到最大,對著鏡子上下左右轉,除了腮幫子發酸,看不出任何名堂。我合上嘴,無奈得直吐氣。我走了出來。林媛正坐在書桌前,聽到響動,側頭看向我。

“原來你寫歌呀?”她兩眼熠熠生輝,像發現了新大陸,“這首好像還沒寫完,叫什麼名?”

“哦,剛開了個頭,還沒想好歌名呢。”

“怪好聽哩。”她哼哼了一段旋律,“哀而不傷的感覺。”

她星眸一轉,莞爾一笑,我又幻視了。

“你識譜?”我抬手揉眼,確認她到底是誰。

“什麼話!你這是簡譜,我小時候係統學過樂理,看的可是五線譜。你眼裡進沙子了?”

“沒事沒事,你看你的。”

她又低下頭,照著歌本上的曲譜哼唱起來。很奇怪,屋裡低低回蕩著留聲機的音樂,她卻置身事外,不為所擾地沉浸在我隨手寫的曲調裡。唱針滑向黑膠盤麵的第三軌,是《外麵的世界》。

清脆的吉他一響,我就靈魂出竅了,情不禁走到書桌前。

她埋首自顧自哼著,模樣兒認真投入,跟蕙姐一般無二。我叫了一聲“蕙姐”。她抬起頭,似乎覺察到我的異樣,笑道:“你是不是蘑菇中毒了?”我走近了些,她扶著桌椅慢慢起身,眼神有些慌張,輕喚了一聲:“吳畏。”她頭一次叫我大名。

我伸手抱住她,臉貼了過去。她往後稍作躲閃,但還是停住了,順從地合了眼。

我做了影院裡沒有做成的事……我把她抱起,踱到床邊,像供奉祭品,小心翼翼放到灰白色床單上。她慵懶地伸展修長四肢,打開卷成一團的身體,曲線畢現,就似一束婀娜的薰衣草。我跪倒在床邊,直勾勾看著日思夜想的“蕙姐”,俯下身去。

留聲機如泣似慕,低回婉轉: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

我擁有你……”

而我,擁有了“蕙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