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藤校女孩,林媛(1 / 1)

綢緞裡的女人 吾鹿安然 5164 字 10個月前

我爸走到客廳擺放鋼琴的角落,從鋼琴蓋板上拿起一張照片,走過來遞給我。我媽搶過去端詳起來。

“模樣兒沒得說,又是藤校畢業,長相智力兼而有之,後代差不了,我同意這門婚事。”

“媽,你不是說璿子是你兒媳婦的嗎?怎麼這麼快就變節了?”

“我是喜歡璿子,可她遠在天邊,等她讀完幾年博士,你們都老了!再說,法國人水性楊花是出了名的,近墨者黑,難保璿子幾年下來,會不會變成一個法國人。”

“你媽說的有理,環境會改變人。就拿我來說,在聖彼得堡呆了六年,精神上和性格上不知不覺就沾染上了俄國人的某些特質。”

“行了,這個問題免談!”

我一氣之下離開餐桌,坐到了沙發上。

“林局是部裡的領導,管的可不光是市裡、而是全國範圍內像我這樣的文化工作者,找林局提親的人把他家門檻都踏破了,他不為所動,聽說我有個兒子,就主動找到我,把他閨女的照片送上來。我們兩家門當戶對,要能結成秦晉之好,那就真是文化圈裡的一段佳話。”我爸給我媽使了個眼色,她離桌走過來,坐到我邊上,把照片遞了上來。我扭頭執意不看。我媽伸長手,又把照片轉到我麵前,我直接起身,說有事要走。

“你彆不知好歹,吳畏!”父親直呼我的名字,看來是真發怒了。“你看看你,工作工作不要,女朋友也不找,成天東遊西蕩,遊手好閒,哪裡有一點二十六的樣子?不是說非得要你們成一對,人家領導屈尊來求,怎麼也得給個麵子,跟那個女孩見一麵,不過分吧?”

“爸,你不就是看人家是領導嗎?要不是領導千金,你還會上趕著要我去見嗎?你都悟道了,怎麼還在乎領導不領導的!”我也在起頭上,管不了父親的情緒。

“我說過了,道是自己的事,自己揣著,生活是生活,不要一起攪和!我給你挑明了,你要是不見林媛,寶馬車鑰匙現在就交出來!”父親一拍桌子,把我嚇一跳。

父親將我這一軍可真厲害。一個大男人,在如今這個汽車時代,沒有一輛像樣的四輪載具怎麼說得過去?父親一招就打中我七寸,“知子莫若父”,千真萬確。我及時收住雙腳,又坐回沙發。母親見機把照片擱上茶幾,我看一眼,嘟囔著:“人家可是美國名校生,我哪配得上。”我還在做最後的掙紮,希望能打消父親的意圖。

他回敬說:“你也是中國的藤校畢業生,彆小看自己!”父親就是這樣,他可以責罵我是“廢物”,但彆人卻不能看不起我,我自己也不能看不起自己。

父親自視甚高,篤信“虎父無犬子”的血統論,對我寄予厚望,但他對我的諄諄教導卻在近年逐漸失去效力,這令他頗感挫折。這一年來他氣頭上會罵我是廢物,然後又會說廢物也可以利用,給自己台階下,也給我“回頭是岸”的改造機會。這回他想與□□的領導聯姻,我猜就是想借機改造逆子。

我開的那輛寶馬車是父親買的,三年前我工作時,他把車鑰匙交給我,笑著祝我“一馬當先”“馬到功成”。可惜我都沒做到。我每天開著父親送的車上班,開始幾個月確實做到了“一馬當先”,早早就到了單位,我很享受從寶馬車下來時,同事們都投來的豔羨目光。那時有車的人並不太多,至於寶馬車,全單位就我這一輛。當我載著同學或朋友去各處消遣,不用去搭乘擁擠的公共交通,就更能體會到私家車的種種便利好處。為了拒絕一次相親而丟掉愛車,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做不出這等事。

照片上的女孩杏眼朱唇,大波浪卷發,坐在一塊草坪斜坡上,抱著一堆書咧嘴大笑;背景是一座灰色尖頂建築,緊挨著一座鐘樓,我猜這就是她就讀的校園了。我頭腦冷靜下來。

“爸,她的電話有嗎?”細思過後,我服軟了。

“照片背麵寫著呢。”父親口氣也溫和下來。

寶馬車化解了一場家庭衝突。表麵上看,似乎是我向現代物質主義繳械投降,沒有堅持內心的真實想法,精神讓位給了物質,但我認為,具體到這件事上,我的做法並不可恥,也值得原諒。我答應去做一件並不樂意的事,隻是一個權宜之計,一個迂回,我見了那個藤校女生,如實相告我目前的處境,她見我是個沒出息的窩囊廢,也就再也不見了。這樣,我落得輕鬆,車也保住了,還沒有忤逆父母,豈不是一箭多雕的美事。我為自己這回沒有頑固到底感到慶幸,人有時候就得圓滑些。

父親見我回心轉意,用力吸一口煙鬥,吐出一個悠長的煙圈。母親從廚房端出兩小塊草莓蛋糕,我和她各一份。父親不吃,是因為俄羅斯甜膩的糖果糕點當年已放倒了他脆弱的脾胃。我斜放調羹,從蛋糕表麵靠外沿切入,側麵斜出,切下一塊小三角,送入嘴中,像小時候一樣,也不用呀咬,翻動舌頭輕輕攪動,任其自主解體、溶化。童年的美好記憶湧上心間,我心滿意足地看向對麵牆上的那幅油畫,畫的正是父親在涅瓦河邊悟道的那一瞬,耳邊忽然響起水流聲。我猛地想起星河說到的河流。

“爸,你在涅瓦河邊站了那麼多年,應該對河流了如指掌了吧?”我看向還坐在餐桌旁的父親,希望從他那裡得到些啟示。

“你是說河流代表的含義?”父親立馬提起了興致,“不說了如指掌,多少還是有些心得。”

“說說看,河流到底有哪些意義?”

“河流是人類文明的搖籃,這是其現實曆史意義,就不用說了,譬如我們中國人把黃河稱為母親河。至於河流代表的隱喻,那就是年華似水,韶光易逝,警示我輩要珍惜時間。我想,這可能就是河流最大的意義所在。”

“沒彆的意義了?”

“角度不同,解讀也會不一樣。彆的意義肯定存在,就看你站在什麼角度了。”

“小貓,要說畫河流,國內油畫界沒有比你爸更權威的了。林局長當年也是看了你爸的那個大河畫展,被他的才氣折服,大力推介,幫了不少忙。呦,才幾口就快吃完了,我這半塊也給你,正好減減肥。”

“也不能這麼講,我跟林局是相輔相成,各取所需。我過去也給他送過不少畫。”

“就是就是,你爸一幅小尺寸的畫現在都能拍出三四十萬,過去送給林局長的那些畫,現在怎麼也值兩三百萬了,這些錢,他僅靠工資一輩子都賺不來。林家一點不吃虧。”

“我看中的是林局手裡的人脈,這些資源也不是錢能買得到的。這次林局主動介紹女兒,也是個機會,如果能成的話,說不定可以順便解決一下你的工作。據說林局很快要提副部了,他有人事權的。”

“那敢情好。小貓把握好機會,第一次見麵,好好表現。對了,我那裡還有一些珠寶首飾,你見麵時給她送兩樣。”

嘴裡的蛋糕頓時索然寡味。我放下調羹。母親拿來兩個紅色緞麵的首飾盒,說:“這是給媛媛的見麵禮。”我打開看,一條珍珠項鏈和一個玉鐲,問:“不便宜吧?”母親一笑說:“放心,不是地攤貨。”我又問:“多少錢?”她神秘一笑說:“一個抵得上你之前一個月的工資。”我驚到了:“太貴了!不能這麼輕易送。”母親一擺手說:“哪兒的話!當媽的投資兒子,哪有舍不得的道理!”我希望母親回心轉意,說:“投資是講回報的,當心打水漂,人財兩空。”她不聽,還是堅持要我送給林家大小姐。我也懶得再費口舌,勉強答應,心裡卻打定主意: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不可能肉包子打狗,送給一個全然沒感覺的對象。

母親找來一個精致手袋,把首飾盒放進去,遞給我。我接過來想了想,又說:“第一次見麵就送大禮,會不會讓人感覺掉價,好像我們吳家非要要高攀他們?”

父親一聽哈哈一笑,大手一揮說:“怎麼會掉價?你要是比她身份低,這麼做就掉價,就像你說的,我們想高攀她,用金錢攻勢,可論學曆長相家庭,你哪裡都不比她低,這麼做隻會漲價,顯得你知書達禮。”

我說:“我沒工作。”

父親說:“沒工作是暫時的,你堂堂人大新聞專業生,還愁找不到好工作?是你不想好好找,當初非要去音樂台。我早說過,個人愛好不能當飯吃,你偏不聽。論各方麵條件,找什麼樣的對象都沒問題,你沒有配不上的!”

母親疑慮頓消,笑著說:“你爸就是不一般,一說就透。小貓,你跟你爸一樣一表人才,家世又好,怎麼做都不會錯,你爸說的對極了!”

母親去廚房端出茶具,擺上茶幾,從茶葉櫃裡拿出一罐小青柑,先斟了一杯,叫父親過來喝。父親挨著母親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下一口,又對我說:“人啊,彆顧慮太多,想多了就成縮頭烏龜,什麼都不敢做。”

我點點頭,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母親給我倒了一杯,說:“你爸就是敢想敢做,當年遠赴俄羅斯,就是他自己提出來的。”

父親笑笑說:“那時候還叫蘇聯呢,世事難料。對了,聽你媽說前幾天你又犯了眩暈症,鼻子也給摔了,要多留意身體,吃好睡好多運動,少喝點酒,身體是本錢。”

我們仨喝著茶,聊著天,說說笑笑,仿佛又回到過去的歲月。那時候百無禁忌,自由自在的什麼話題都能說,而今一提到工作、女友之類的話題,就會針鋒相對。經過了之前的不愉快,我和父母都加了小心,儘量不再去觸碰“禁區”,維護著脆弱的和睦。一想到這兒,心裡就堵得難受。

如今這種“核平衡”似的微妙家庭關係,實在令人如鯁在喉,雖然大家麵上都笑著,其實心裡都清楚,這種歡笑不再如過去那般牢不可破了,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把它驚嚇得無影無蹤。到底為何會這樣?我曾經以為,一家人相親相愛是天經地義,不需要刻意維護,如今才明白,這是何等幼稚的想法。還好這一夜總算安穩和平,是我的見機退讓避免了一場原本可能激化的矛盾,令情勢轉危為安。

難得這一夜風平浪靜,我於是答應母親,今夜不回公寓了。我進臥室早早歇息,父母一直在客廳裡喁喁私語,他們說到了明年父親的大型個人畫展。我朦朦朧朧的,眼睛半睜半閉,就像回到了童年。那時我睡下後,父母常坐在一旁聊天,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那時候還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延續下去。現實卻沒有如我所願。

此後兩天,除了依舊去醫院換紗布,我就待在公寓裡哪裡也沒去,盤算著怎麼對待那位藤校女。我得既讓她瞧不起我並迅速打消與我繼續交往的念頭,還要護住自己的尊嚴,展示出起碼的紳士風度。這看起來不容易,是個矛盾。我對著浴室鏡子演練表情、語氣、手勢和一些能想到的微妙細節。我還根據母親的提示,草擬出了一份問題清單,寫在了紙上,這些問題是出現冷場時救場用的。

第三天一早,手機響了,是林媛打的。沒想到她這麼主動,這倒省了我一個大麻煩,我做事就愛拖拉。我們客套地寒暄一陣,約定在市中心那家全市最熱鬨的商場門口見麵。

到達商場門口時,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她穿著白條紋藍色運動套裝,背休閒雙肩包。頭發跟照片不一樣,染成了性感的栗色。身材高挑又健美,站在人流中鶴立雞群。她也一眼認出了我,咧嘴笑著朝我揮手,露出白淨整齊的牙。

“你真人比照片更帥氣!”她見我就像見到一個老熟人,毫不掩飾地誇讚起來。我有些措手不及,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什麼。這也……太直接了……從來沒有女孩當麵這麼誇過我……還是第一次見麵。

“你沒認出我來吧?”林媛退了兩步,張開雙臂,讓我看清楚她。我暗吸了一口氣。她笑得可真陽光,一對杏眼炯炯有神。

“認出來了,認出來了。”我掩飾著心慌,硬擠出一個笑。這場麵跟我預想的全然不一樣,我本來打算先發製人的,沒想到竟被她一句話占據了主動。

“那就好。因為我性格好動,喜歡變化,經常改造型,我怕我爸給你的照片跟我現在差彆太大。”她撩了一下胸前的一縷頭發。

“不大,不大。”我茫茫然,不知道怎麼接話。我的大腦就像一支被對方驃騎兵衝得陣腳大亂的部隊,混亂不堪,一盤散沙。她一定在嘲笑我的傻樣。

“噢,那就放心了,我在美國半個月就得換一個發型,這樣才能對自己一直保持新鮮感。你知道,發型對於女孩來說,就是第二生命。很多男人第一次見到某個女人時,首先關注的就是她的發型、發色和發量,而不一定是眼睛,雖然眼睛可能比頭發更重要些,畢竟,沒有頭發還可以戴假發,沒有了眼睛,就沒有可替代的了。”

“呃……女孩如果看不見了,她的愛人或許可以充當她的眼睛。”我急中生智想到這麼一句話。林媛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你可真浪漫。”她羞澀一笑。陽光下,她兩頰飛出明媚健康的紅暈。我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在逆境中扳回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