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從天而降的婚約……(1 / 1)

綢緞裡的女人 吾鹿安然 5697 字 10個月前

“什麼感覺?”

我們裹在毛巾被裡,她豐滿滑膩的身體緊貼著我。

“很舒服。”我抱著後腦,回憶剛剛那段由溫柔漸至狂亂、由謹慎抵達失序的奇妙曆程。

“詳細一點嘛,要曲儘其妙,我可是社會學家,我要了解人類的心理活動。”她在我左胸印上一吻,又摸摸它,像愛撫一朵花瓣。

“社會實踐?”我隻覺得可笑。

“快說!”她咬了我胸脯一口。

“哦哦,好……”我搜腸刮肚調兵遣將,“我就像……鼓滿海風的船帆,儘力衝往大洋深處,探尋那片廣袤未知的藍色領地;又像生出垂雲之翼的蒼龍,任性胡為遨遊天地,乾坤儘在我手;又感覺是一棵羸弱可憐的蘭花草,無助地依附著沉靜的大地,她無私的憐愛令我感到卑微。”

“蘭花草的根須深植於大地中……”她神色沉醉,語調幽幽,“繼續,我愛聽。”

“我就像一盞空置了許久的酒杯,一瞬間就斟滿了葡萄美酒。”

“空了多久?”她撥弄我額際的發,撒嬌問。

“許久。”我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思緒陷入“許久”的時間漩渦。

“許久是多久?”她窮追不舍。

“不記得了,可能有……盤古開天以來那麼久了。”我借盤古打了個幌子,深深歎了口氣。

“你很寂寞?”她聽出來歎氣裡的情緒。女性直覺真厲害……

我搖搖頭。如果我寂寞,就會把它打包,放入熱氣球升到天上去。誰知道我為何要歎那口氣,誰知道……

她伸胳膊環住我,臉貼著胸。我攬著她,下巴輕抵她頭頂,幾根發絲隨著鼻息鑽入鼻孔,癢癢的。我口鼻齊張,吮吸著她的芬芳。那股帶梔子花味的體香,眼下為我獨享,撫慰我心肺,鎮定我魂靈。

我們依偎著,靜靜聽歌。留聲機播放著《請你彆對我說再見》。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

你要和我一起走

無論是海角還是天涯

……”

一曲未了,她問我:“我們能走到一起嗎?”我下意識點頭,下巴戳著她天靈蓋。她拿胳膊肘撐起上身,豐潤的臉泛著紅暈,蓬鬆亂發落下來,遮住半邊身子。我起身又摟住她。

“這算是——愛嗎?”她呢喃著。

“是。”我含糊著說。

“那你怎麼不叫我名字?”

“蕙姐……”

她鬆開手把我推倒。

“你把我當彆人?!”

我又起身,挑起她鬢邊細發,湊到耳邊低語道:“我是說,你的到來,給我帶來了恩惠。這之前,我是一無所有的乞丐。”她這次又嫣然一笑,順服窩入我懷中。

“我比你小,可是你叫我姐,就得聽我的。”

“我都聽。”

“那你說——我要和你一起走。”

我說到第三幾遍,她又把我推倒。我仰頭倒下,忽覺天旋地轉。法式床頭的靛藍琺琅瓶柱、魚白的洛可可吊燈、青灰的雪尼爾窗簾、黑色鐵條焊接的唱片架,漆金的雕花楠木留聲機,一股腦兒湧進瞳仁,重疊在一起,盤旋飛轉,交錯位移,幻化成百變萬花筒。我身體急墜,墮入一片混沌。我再次扯起風帆,飛天遁地,又卑草伏地……

醒來時,伊人已去,枕邊餘香猶在。眨巴了幾下眼,鏤空床頭、吊燈、窗簾、唱片架、留聲機都複歸原位,安分守己地待著。

我感覺頭腦撥雲見日地清明起來,一種不詳預感黑雲壓城地襲來。壞了,這時我意識到:她並不是她。

我慌忙穿好衣褲,拉開窗簾,外麵已萬家燈火。電話響了。

“小貓,吃飯了嗎?”

“沒呢,媽。”

“回來吃吧,正好媽有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來了再說。”

我開車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炒菜,我回到臥室,打開收音機,躺在床上發呆。剛聽完一支曲子,母親推門進來叫我吃飯。

“我爸呢?”

“他還在回來路上,叫咱們先吃。”

“還是等他回來吧。”

我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聊天。母親說,下午林媛的媽媽打電話過來,說她女兒相中我了,我對她也滿意,兩人可謂是一見鐘情。

“你們就是天生一對。”母親笑逐顏開。

我摩挲著牛仔褲,擦拭手心的冷汗。

“怎麼樣,你媽眼光厲害吧?我就說那女孩子差不了。”她從果盤取一顆葡萄喂我,“媛媛一眼看上你,說明呐,你也是有福之人!”

我機械咬一口,葡萄汁是苦味的。

父親回來了,一進門就春風滿麵。我們坐到餐桌邊,母親又公布了一次“好消息”,父親洗耳恭聽,笑得合不攏嘴。

“不瞞你們說,我早知道了!”他喝了一口酒,少見地咂巴了一下嘴,“下午林局也給我打電話了。”

“林局長怎麼說呀?”母親兩眼放光。她顯然知道林局長怎麼說的,她這麼問,隻是想多聽一遍好消息,好消息是聽不膩的,何況這消息跟她寶貝兒子有關。

“他說,吳畏是個好小夥兒,第一次見麵,把她女兒照顧得很周到,彬彬有禮的。”父親說著,又開懷大笑。

我已經一年多沒見他這麼開心了。

“那是呀,從小我們就這麼教小貓的,他一直記著呢,待人可周到和氣了。林局長還怎麼說?”

母親忘了我對上司發火的經曆了。

“他還說,過幾天,挑個好日子,叫吳畏去他家坐坐,一塊好好聊聊。唔,今天的牛肉燉的爛,不費牙。”

“好,好,我這就去看黃曆。”

“媽,看什麼黃曆,先吃飯!”我拉住她,讓她坐下。

“你這孩子,不分輕重,當然挑日子更要緊嘛!”

母親執意去看黃曆,我一氣之下放下筷子,懶得吃了。父親覺出我有情緒,問我怎麼不吃了,我不想攪了他難得的興致,隻好又從桌布上撿起筷子,伸到盤子裡夾了塊臘肉,停了一下,筷子頭遞到了父親碗裡。見我給他夾了塊臘肉,父親一愣,難為情地笑了。他夾臘肉放嘴裡,齜牙咧嘴地嚼起來。

“老了,牙口不行了。”他嚼得滿嘴油光,見我看他,自嘲地嘿嘿一笑。

我又給他夾了一筷子好嚼的油麥菜。我已經一年多沒給他夾過菜了。這兩筷子,是我覺得對不起他,因為今天的事。他和母親都蒙在鼓裡,林媛的父母也蒙在鼓裡。林媛也不例外。

看他們都這麼開心,應該很多年沒這麼開心過了,我心裡直罵自己“畜牲”。母親看好了黃曆,樂顛顛跑回來,說日子訂好了,就是三天後的農曆廿二,宜登門訪友。

“那一天也適宜訂婚。”母親喜滋滋補充說。我嚇得汗毛倒豎,筷子掉落下來。

“小貓這是太激動了。”父親嗬嗬一笑。

“媽,提訂婚乾什麼呀!”

“噫!今天媛媛媽說了訂婚的事,她說她老家是有訂婚習俗的,媛媛結婚的話,也要先訂婚。聽她的意思,叫你上門,其實就是想把婚期先定下來。”

“那就是提親。”父親笑著說。

“現在年輕人誰還搞訂婚這一套!”我不耐煩了。

“我看直接結婚就成,不用非得訂婚,那就是個形式,沒有法律依據的。”父親吃得差不多,放下碗筷,點上了煙鬥。

“媛媛媽說,媛媛學社會學的,對國內的傳統習俗有興趣,想體驗一下訂婚儀式。”

母親給我又夾了一塊扣肉,見我碗裡菜滿了,問我怎麼不吃,我說中午吃撐了。

“這樣的話,那就不妨搞一個儀式,正好熱鬨熱鬨!”父親轉而又支持訂婚了。

要是過去,我就旗幟鮮明反對了,今天不能這樣。出現今天這種局麵是我的錯,我一時糊塗,給兩家人帶來錯覺。我能想象,北三環邊的林媛家裡,此刻定然也跟這邊一樣其樂融融。女兒找到可以托付的意中人,終身大事有了著落,還有比這更讓父母開心的事嗎?想到那一家人此刻興許正舉杯祝福,我就頭皮發麻,心如針紮。

“小貓,彆緊張,這一天總要來的,早晚的事。你找到了另一半,我跟你爸也就放心了。這件事,可以說是我和你爸最掛心的。這件事落了地,我們這輩子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母親拍了拍我的手。

“咦,怎麼就沒好擔心的了。你以後不準備看孫子孫女啊?”父親打趣道。

“那肯定要看啊,不讓看都非得看。要有孫兒孫女,也得兒子先成家呀!”

“是,是,是!”父親笑著連連點頭。

一塊無邊烏雲籠住了我,冰冷的雨水澆下,淋得我渾身哆嗦。我手抖著去拿父親麵前的酒杯。父親含著煙鬥,詫異地看著我。母親一把搶過杯子。

“那是你爸喝過的。你傷才好,現在也還不能喝。”

“給我喝點,我冷。”我牙關都在打戰。

母親疑惑地看我,又看看我爸。父親略微點點頭,意思是喝點也無妨,於是母親遲疑地拿起酒瓶,從杯架上取了杯子,淺淺倒了點。

“意思一下啊。”她把杯子推給我,看我一口悶下。我感覺稍暖和了些,但還是抖。

“你這孩子,都交秋這麼久了,也不知道多穿點,應該是凍著了。”

母親進到我房裡,拿來一件薄絨衣給我套上。我心顫著想到,之前父母給我說的那一切,會不會是他們商量好了誆我的。一年來,他們想方設法讓我回歸生活的“正常軌道”,想讓我找工作,交女友,組建家庭,傳宗接代。

而這些事,我壓根想都不想。他們為了讓唯一的兒子重回正軌,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演戲。前一陣突然出現在酒吧教訓我的那個“說客”,不也是他們請來的嘛。

我擺弄著腦子裡淩亂的線頭,試圖厘清令我恐懼的事實真相。

沒錯……就是一場戲而已……看他們的表情,雖然簡直跟真的一樣,其實不過是瞞天過海的表演……他們可不止乾過一次,是老手了……

我看著父親和母親,他們還笑著,不懷好意地笑著……就是,他們騙不了我的……哪有女孩相親隻見一麵就要訂婚的,沒有的事……從沒聽說過……無稽之談……

我把線頭拆來拆去,繞來繞去,漸漸理出了眉目。我相信這就是一場騙局。啊哈,豁然開朗。雨停了。我抖了抖身上的水。

“爸,媽,你們演我呢。”我又捏起了筷子,忍不住發笑,笑他們“幼稚”的做法。

父母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什麼演你?”父親恢複了往日的嚴肅勁兒。

這時電話響了。母親走到沙發那頭去接。她拿起聽筒,對麵一出聲,她立刻就爽朗笑起來,“妹妹妹妹”叫個不停。聽出來了,對方是林媛的母親。她們正在說登門的事情。我母親還三番五次說到“訂婚”。每提到這個詞,她和電話那頭的人就像觸動了某個開關,會不約而同大笑。

原來真有其事。

我的那方世界登時電閃雷鳴,雨水傾盆。我給澆了個透心涼。

“說定了!”母親喜滋滋放下電話,一拍手道,“媛媛媽是個爽快人,三言兩語就把日子定了。”

“什麼日子?”父親笑眯眯的。他也學會明知故問了。

“登門提親和訂婚儀式。”

“好,好!”

好什麼?哪裡好了?自始至終,有人聽取過我的意見嗎?有人問過我對林媛的感受嗎?我可是當事人!我跟這個藤校女生不合適,不是你們口中“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太聰明,太奔放,太直言不諱,太有壓迫感,而我喜歡的,是抱樸守拙,內斂沉靜,說話含蓄,沒有棱角的女性。

我下午做出那種荒唐事,完全是身不由己,完全沒有遵照自己真實的意誌。鬼知道那會兒我怎麼靈魂出竅了,才會乾出那等悔不當初的傻事來。我真正喜歡的人是蕙姐。隻有她才會令我全然鎮定,令我體會到寧靜、廣大和祥和。她才有那股令我穩定下來的力量。

林媛沒有這樣的力量,至少對我來說沒有。我承認,她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類型,從相貌、身材、性格到學曆、出身都無可挑剔。可我隻在乎蕙姐,幾個月來她一點點占據我的心,到現在幾乎已填滿了它。那裡已經沒有多餘的位置了,也騰不出空間容納另一個人。

是的,不是林媛不夠好,而是我心裡沒有位置了,沒有位置,她就無法進來。我的心就是一個塞得滿滿當當的房間,門都打不開,哪裡還能進的去另一個人?

父親走到沙發那邊,和母親談笑風生。他們以為大局已定。沒有人在意我的感受。從我記事以來,他們就是這樣,從來不過問我的想法,好像我就是一個沒有思想的玩具娃娃。他們商量一切,決定一切,掌握一切,將我排除在外,哪怕“一切”是因我而起,為我而來。他們將我視作空氣,隨意從我身體中間穿行,而不用顧及我會不會因此受傷疼痛。哪怕我可能因此而丟掉性命,他們也滿不在乎!

父母低頭竊竊私語,時不時偷瞄我一眼,嘿嘿一笑,像極了兩個壞人正在密謀害人的事情。而我這個受害人就在一旁。他們吐著口水磨著刀,商量著用什麼方式進行宰殺,從鹵門、咽喉還是自心臟捅入。聽著他們“密談”,我隻覺毛骨悚然。我現在不止是“流浪貓”了,我是砧板上待宰的魚肉。隻是我不能理解,一貫自稱“愛子如命”的教師母親、和向來自命清高的藝術家父親,為何非要加入這場“謀害”親子的卑鄙“陰謀”。

我謊稱出去散步,趕緊從家裡逃離。他們隻是回頭詭秘一笑。他們的眼神告訴我,自己就算逃的了一時,也逃不了一世。我就是如來掌心的臭猴子,他們是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