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吳大師的“涅瓦悟道”(1 / 1)

綢緞裡的女人 吾鹿安然 5793 字 10個月前

昨夜與蕙姐的談話令我意識到一點:我處理問題魯莽草率,缺乏與年紀相匹配的成熟,說到底,還是太自以為是。雖然她出於對我自尊心的愛護,沒有直接挑明這些毛病,然而她的暗示已經足以令我警覺起來。

夜裡醫院的環境恰恰適合深度思考,我也反思了一整夜。我忍著疼痛,一幀一幀把能想起來的畫麵拚湊起來,將事件發生經過連貫串起來,厘清前因後果,以便找出自身的問題。

我從進入酒吧開始:點了沙皇牌金樽伏特加,想起醫囑,讓酒,蕙姐見狀上了茶水,唐棣帶上司來聽《綢緞裡的女人》,我開車回去拿,為了朋友忍痛把黑膠借出,蕙姐擔心我拿不回,我撂狠話搶也要搶回,之後李韜要我續杯,我欣然應允,喝完他再次要我請,蕙姐阻止,他出言不遜,我發怒扔雜誌砸他……

我規規矩矩把整個鏈條接好,把它擺在麵前,什麼都一目了然了。蕙姐說得一點不差,就是我的錯,明擺著的。從見到前上司那一刻,憤怒的火苗就點燃了,他還恬不知恥借走了蕙姐給我的寶貝,那時我其實已經怒不可遏了。我假裝沒事,這個“假裝”薄得就像一層紙,李韜這個倒黴蛋隻不過不小心點燃了這張紙,於是成了替罪羊。

我還斷斷續續想起,我被揪住的時候,琦哥正站在吧台那邊,他一臉愕然,不是看著我們這邊,而是一旁正要衝過來解勸、緊張得要命的蕙姐。我把琦哥當時的表情定格,琢磨了一番,得出一個結論:那不過是遇到突發情況時的慣常表情,不值得大驚小怪和過度解讀。我認為蕙姐過慮了,女人雖然敏銳,但過了頭就是小題大做,甚至無中生有。

醫院這一夜沒有白費。

第二天清早,我抬頭看黑蛾還趴在日光燈管上,搬來椅子,站上去把已經疲憊不堪的“探路者”捉住,打開窗戶放生。我拍手挺胸,呼吸著新鮮空氣,自覺就是一個“救世主”——我可是剛給一條生命找到了出路。

蕙姐打來電話,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好得很,馬上就可以出院。她要我彆胡來,鼻梁骨剛動過手術,醫生說怎麼也要十天八天才能拆紗布,這期間要靜養,免得引發嚴重炎症。但我還是在吃過早餐後,打車回公寓取了證件和現金,回來就辦理了出院。我站在醫院對麵的一棵老槐樹下,看著大門口進進出出的病患,扶老攜幼,川流不息,想著世上可憐人何其之多,昨夜那股自傷的情緒徹徹底底消散無蹤。

我來到酒吧,把琦哥夫婦墊付的醫藥費還給了他們,又加了一千塊,算作對損壞物品的賠償。琦哥隻收了墊付醫藥費,堅決不收另外那一千。他說,一點物品損失可以忽略不計,人沒有大礙才是萬幸。我向來不愛在錢的問題上推推搡搡,他們不要,我也就不強塞,想著細水長流,到時用這筆錢買些彆的物品送給他們。

回到寓所,心情甚是暢快,看什麼都順眼,我撲到床上,抱著圓嘟嘟的小熊枕頭親了又親。掛彩事小,悟出道理事大。我在心裡感激蕙姐的點化,她在我心裡的分量又加重了幾分。

我每天開車去醫院換一次紗布,到第三天,臉上和鼻梁的腫脹明顯消下去,看著像個正常人了。第三天晚上,我回了一趟自己家。

我家住東邊商務中心附近,挨著一個大公園,是市裡數得上號的高檔小區。上個月從家裡搬出去時,我媽跟我約法三章,規定每周至少回一趟家,我踩著這一周的尾巴回來了,儘管我一百不情願,回來就得看我爸臉色。我在小區外的酒行挑了一瓶波爾多葡萄酒和一瓶白鯨牌伏特加,刷卡進了小區,把車停到地下車庫,直接從地庫坐電梯上到五號樓八層。

我拿鑰匙開門,悄沒聲進屋,把酒放到鞋櫃台麵上。我摸進客廳,看見我母親正斜靠在沙發上看電視,我瞅一眼屏幕,幾隻灰不拉幾的雛鳥從百丈懸崖跳下,朝礫石遍地的地麵直墜下去。我好奇,走過去坐在母親身邊,問:“這些鳥是傻嗎?翅膀還沒長硬,從這麼高的地兒跳下去,不是找死?”

我媽頭也不回地說:“再傻傻得過你?”

我就接著看:下墜途中,兩隻雛鳥直接撞上崖壁,從怪石嶙峋的石堆上滾落,摔死了;另三隻活下來,晃晃悠悠跟著父母去彆處覓食。我媽這才斜睇我一眼,科普說:“這是北極的鳥,為避野獸,巢建在懸崖邊。它們身子是黑的,臉是白的,叫白頰黑雁。鳥爸鳥媽教幼鳥從懸崖上飛下來,去遠處找吃的,眼看著就摔死倆,活著真不易!咦,你臉怎麼了?鼻子還打了紗布。”

我找了個借口:“也是點兒背,前天走夜路,掉窨井裡了。”

我媽驚呼:“哪個殺千刀乾的缺德事!哎呀,我忘了提醒你,最近老有人偷井蓋,好多人不明不白掉到井裡去,摔死的都有,新聞都報了。你也是,走路不長眼,以後得學會低頭看路。剛發作完暈症,又掉坑裡,真是禍不單行,今年運不好。明兒我去一趟廟裡,拜一拜菩薩,替你求個簽。”

我笑說:“媽,我小心些就是,不勞您求神拜佛。我爸呢?”

我媽一指廚房:“在裡頭忙活呢,給貴客做飯!”

我一看家裡沒彆人,以為人還沒到,就問:“貴客都有誰啊?”

我媽磕著瓜子正色說:“喏,就我邊上坐著那位。”

我噗一笑:“平時不都是您老出馬嗎?”

我媽說:“誰知道他哪根筋搭錯了,非要親自掌勺,攔不住。但願今晚咱娘兒倆能吃上口熟飯。”

我回到自己房間,打開收音機,音樂台正播放著古典音樂。躺在床上,掃一眼牆麵,發現又多了兩幅油畫,其中一幅風格抽象,但我能看出來是涅瓦河邊的青銅騎士,這是父親最愛畫的題材,一年總要變著花樣畫上幾幅;另一幅畫麵空白,擱在十多幅色彩風格各異的油畫中間,甚是紮眼。我起身湊近去看,確定畫布上乾乾淨淨,沒有筆觸痕跡,納悶為何要掛一張空白畫布。

飯好了。桌上齊齊整整六道菜,有我最愛吃的黃豆燉豬腳、啤酒仔薑鴨和皮蛋擂辣椒。熬了一周,就等這一頓色香味俱全的家庭餐。父親雖不常下廚,但廚藝跟他的畫技一樣無可挑剔。我大快朵頤,母親眯眯笑著,時不時給我碗裡添點菜。

父親細嚼慢咽,時不時喝一小口我買的伏特加,看我吃得太急,就會提醒我注意吃相。等到酒足飯飽,我終於有了說話的欲望,就問我房裡怎麼掛了塊空白畫布。

“那不是空白畫布,是一幅正兒八經的畫哩。”母親笑著說,又夾了一塊鴨脖到我碗裡。

“上麵什麼都沒有啊。”我納悶。

“有!那是你沒看見。”父親又喝了一口酒。

“媽,你看見了嗎?”

“我現在看見了。”母親笑得意味深長。

“畫的什麼?”我更加疑惑,懷疑他們故意聯手耍弄我,作為對我長期離家的報複。

“鳥叫聲。”

母親說得一本正經,我忍不住噗嗤一笑,一口飯差點噴出來——這不是睜眼說瞎話麼,畫上鳥毛都沒一根。

“爸,我媽胡謅呢。”

“你媽說的對,那幅畫就叫《鳥鳴》。”我爸放下筷子,指了指牆上一幅濃墨重彩的山林油畫,“上周末我去鬆山遠足,正走在一片林子裡,周圍安安靜靜,我也很放鬆,突然聽到一聲鳥叫,我一驚,楞了好久,腦子裡一片空白。這副畫,呈現的就是我當時的那種自然狀態。這種境界你還懂不了,畢加索那種水平的畫家,興許能明白一點,但也不一定。”父親臉上露出悠然又自負的神氣。

父親有自負的資本。他二十歲那年被國家選中,公派到蘇聯留學,進入久負盛名的列賓美院油畫係。六年後學成回國。據他說,列賓美院是出了名的難畢業,能從那兒順利拿到畢業證書的,都是人中龍鳳,畫中翹楚。

那六年的留學生涯給了他取之不竭的底氣,也鑄就了他舍我其誰的氣魄,為他後來在油畫界縱橫馳騁奠定了鋼鐵般的基礎。漫長的留學歲月裡,他每日傍晚雷打不動會去涅瓦河畔,或思考或冥想,周末會一直走到西北邊的涅瓦河口,眺望碧波萬頃的波羅的海。

第六年的一個深夜,他站在青銅騎士下方,閉目沉思之際,眼前突然大放光明,終於悟通繪畫之道,他鄭重其事地將那一刻命名為“涅瓦悟道”。至於是什麼道,他多年來守口如瓶,國內外評論界猜測紛紜,他都不置可否。

我也問過他悟出來什麼,他說:“萬言不如一默,說一千道一萬,不如一個字不提。悟道實有其事,但說了,就沒意思了。任何道說穿了,都索然無味。我選擇不說,不是故弄玄虛,而是給道應有的尊重,還道於無形。道,無形無狀,說了,就有形有狀,不是道了。”父親借用老子《道德經》,給自己悟的繪畫心法命名為“非常道”。

“那幅白板的《鳥鳴》,畢加索能懂?”我不信。

“我是說,他說不定能懂。我懂畢加索,他不一定能懂我。”父親劃了根火柴,點上煙鬥,“為什麼這麼說?今天可以跟你講一講。你爺爺是小學美術老師,從我能抓穩畫筆那天起,你爺爺就手把手教我畫點描線,用的都是正規畫法,所以我從小就沒有像其他小孩那樣胡亂塗鴉過。

“兩歲半,我畫出第一幅完整的作品,就被你爺爺拿去學校,作為班裡學生學畫的示範模板。這張畫你在爺爺家裡見過,就是那幅名為《日出》的水彩畫,你爺爺珍藏至今。當我第一次看到畢加索那些所謂立體主義的畫時,一點也不奇怪,反而覺得親切。

“那些畫看起來奇形怪狀,筆觸幼稚,像是沒一點基本功的孩子信手塗抹出來的,但實際上是一個美術大家返璞歸真的作品。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這個西班牙人跟我一樣,兒時沒有任性塗鴉過,他晚年畫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像兒童,實際上是為了彌補童年的缺憾,是一種心理代償行為。這其中的奧秘,隻有我能懂。”

“爸,你的意思是說,畢加索跟彆的畫家是反過來的,彆人從簡單開始,複雜結束,他是複雜開始,簡單結束。”

“你這麼說也可以,不過並不準確。簡單與複雜,本就不容易界定。有時候簡單的反而複雜,複雜的反而簡單。我從我自己的經曆出發,很容易就能理解畢加索的創作心路,但他不一定能理解我的。”父親看著吐出的煙圈,眼神有些落寞。

“你是指涅瓦悟道?”

父親兩眼神光收斂,瞳仁墨如黑金。一提到涅瓦悟道,他就會進入類似禪定的忘我狀態,整個人呆若木雞,神色遊離,像是靈魂出了竅。我看了看母親,她像個追星的小姑娘似的,百般欽慕地凝望著父親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自我記事起,一旦談及父親的悟道經曆,母親看他就是這種眼神。父親緩緩抬頭,眨眨眼像是醒過來,說:“畢加索尤有斧鑿之痕,沒達到繪畫的化境。繪畫的至高境界,是‘純粹’。那些傳統畫者,印象派大師,其他三教九流的畫派,都不過是光線和形象的奴隸。他們沒有領會,甚至做夢都沒有夢到過‘純粹’這回事。”

“怎麼理解‘純粹’呢?能不能說具體一點?”我問。

“具體不了。一個人從來沒吃過蘋果,你無論怎麼解釋形容,他都不可能知道蘋果的具體味道。那些沒在涅瓦河畔的落日餘暉中冥想過六年的人,自然也理解不了我悟出的道。涅瓦悟道是我個人的事,究竟如何,我自己明白就行。”

母親癡相不改,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鼓著腮幫拍了一巴掌。

“爸,什麼時候帶我去涅瓦河轉轉唄。咱悟不了你的道,至少看一看道的誕生地,沾點光也好。”

“等不那麼忙了,帶你去。你一定要看看那條河,跟我們的黃河不一樣。涅瓦河養育出的俄國人,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典範,他們沒有經曆西歐的文藝複興,但在繪畫音樂文學藝術方麵,後來追上甚至超過西歐的師傅們了。他們還很謙虛:托爾斯泰算得上世界文學奧林匹亞山上的宙斯,他竟然說,俄羅斯人的自信,源於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很多人以為托翁是批判俄國人,我不這麼理解,我認為托翁不是批判自己的同胞,而是在展示俄羅斯人獨特的謙虛之道——隻有承認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自己一無所知,才會知恥而後勇,如饑似渴去汲取知識,從科學與藝術中獲取力量,才會不顧一切擺脫無知的束縛,真正睜開雙眼,看清世界的邏輯。俄國人的自信,就來自於他們敢於承認自己的無知,並奮力向西歐和其他地區學習,這種精神引導他們一步步走向巔峰,成長為為世界級的藝術大國。”

“聽到沒有?小貓,你爸是要你學習這種自謙的品質,承認自己無知,才有動力去學。你不要老以為自己什麼都懂,實際什麼都不懂!”母親搖了搖酒杯,喝了一小口,“嗯,法國紅酒很有味道。”

“媽,承認自己無知,太難了!要不,你先承認一個試試,比如下周上課時,你當著全班學生的麵說:‘我魯老師其實很無知,你們知道嗎?’,想想就知道,這不可能做得到。”

“我都五十多了,當著十幾歲的學生,說自己無知,我傻啊。”母親說。

“這不就是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說。

“做起來難,所以才要做。”我爸拿煙鬥指著我說,“鐵不打不成鋼,人不做難事,永遠成不了器!”

“懂了,爸。還是聊聊你的畫吧。”一聊到成才之類的問題,我就頭疼,於是努力轉移話題,“你小時候沒塗過鴉,不會以後也像畢加索那樣畫吧?”

“絕對不會。那些離經叛道的畫法也不過是些技術層麵的皮毛,我怎麼會為了點皮毛丟掉精髓呢,何況我現在已有了一套完全屬於自己的思想體係。等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涅瓦悟道’,就會明白什麼是‘一覽眾山小’了。當然,生在俗世,就遵守俗世的規規矩矩,悟出的道,藏在自己心裡就好,不必非說出來。”

“來,為了吳大師曾經的涅瓦,為了小貓未來的悟道,我們仨乾一杯!”我媽把酒杯舉到桌子中間,笑眯眯看著丈夫和兒子。

“也為了魯老師的不老容顏!”我也舉起酒杯說。母親聞聽此言,樂開了花,父親放下了煙鬥,舉杯來碰。

這頓飯吃得如此融洽,實在出乎我意料,正當我沾沾自喜,想著能安然度過一個和睦之夜時,來之前擔心的事還是不可避免發生了。吃完飯,父親竟然問起我女朋友的事,這個話題他過去碰都不碰,向來都是我母親的專利。聽說我單身,他麵帶喜色。

“正好,給你介紹一個,林局長的閨女,林媛,藤校畢業生,剛從美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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