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姐忙完手裡的事,這才在我身邊坐下,說起星河來。我覺得那個神神叨叨的姑娘是因我而來,站在店外等我,給蕙姐添了麻煩,很是過意不去。蕙姐說,人家姑娘又沒做什麼出格事,老老實實在外頭等人,沒妨礙誰。“再說了,人家還是個標致人兒,店裡店外人多看兩眼,還飽了眼福哩。”蕙姐總是這麼大度,我正尋思星河到底是什麼來路,唐棣進來了,還帶來了他的上司、我的前領導,音樂台節目部主任穀偉。
酒吧地方小,我想躲也躲不掉,唐棣還唯恐我鑽地縫跑了似的,大聲招呼我,我硬著頭皮回應。穀偉□□似的凸眼也掃了過來,我們互相點了點頭。唐棣找了張居中的桌子,拉凳子讓穀偉坐,自己徑直走向吧台,跟琦哥攀談起來。蕙姐也離了坐去招呼新客人。我隱約聽他們在聊《綢緞裡的女人》這張碟。
“那張碟子送人了。”琦哥賠笑說。
唐棣笑得僵住,穀偉嘴角往下一沉。“沒關係,以後再找機會聽嘛。”穀偉黑著臉說。“主任您稍等。”唐棣扭著肥肚,靈活繞過幾張桌,跑了過來。他猜到那張碟在我手裡。今天他大張旗鼓帶領導來“驗碟”,就是來獻媚的,碟沒了,不但折麵子,更攤上“辦事不牢”的壞印象,領導心裡要扣分的。
唐棣二話不說,小聲要我把碟拿來。“小貓,你家也不遠,去把碟拿過來,讓偉哥過過耳癮。”我起初沒有動,我跟姓穀的相處不好,工作時他指使我東跑西顛,一天下來常跑得大腿水腫,還大半夜打電話讓我趕稿,攪得我雞犬不寧。我翻著雜誌,裝沒聽見——現在我不用看任何人臉色,不用給任何人麵子,這種感覺真叫一個爽。“給我個麵子,哥!”唐棣比我大兩歲,頭一回叫我“哥”。我抬了抬眼皮,唐棣哭喪著臉,一副主憂臣辱的可憐樣兒。
我又於心不忍了,放下雜誌,開車回去拿來唱片。哈勒黛歌喉一亮,穀偉的□□眼就要跳出眼眶了。他扶了扶粗邊黑框眼鏡,直呼“寶貝”。一邊楊教授弓著的背也豎直起來,側耳傾聽。
“這是誰唱的?”教授側身問我。
“碧莉·哈勒黛,上世紀美國爵士女歌手,黑人。”我說。
“難怪,美國黑人多災多難,所以能創作出這種悲苦的音樂。白人是唱不出這種感覺來的。”楊教授感慨,我深以為然,說道:“這個專輯叫《綢緞裡的女人》。”
“嗯,還真是。碧莉嗓音沙啞,就好像一塊綢布被撕裂了。”
不愧是教授,一語道破哈勒黛歌聲特點,我對他肅然起敬,於是問:“教授怎麼稱呼啊?”
“楊光,朋友們也叫我‘楊夫子’,現在退居二線,經常去各地搞搞講座,給大學生普及傳統文化知識。他們現在缺這個。”他舉起手頭的小薄本,原來是《道德經》。
“您怎麼到酒吧來看這種書啊?不會嫌吵嗎?”我指著耳朵說。
“不吵,‘大道自然’嘛,酒吧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這裡如果吵的話,哪裡都是吵的——家裡有人看電視,比這兒吵多了。”他嗬嗬一笑,端起茶杯來喝,怡然自得。
才聽完第一首,穀偉就湊上來,問唱片能不能借他一陣,他回去找製作唱片的朋友複製一份。我說,黑膠不是數字生成的CD,恐怕複製不了。穀偉聽出我不願意出借,怕他弄壞或怎麼的。他打包票說沒問題,他朋友手藝一流,技術上完全行得通,用的複刻材料也可靠,不會傷到母盤。他還許諾:“日後你有需要,我可以把他介紹給你。”我又看唐棣,他扶著身前的酒桌,緊張得仿佛隨時要倒下,眼神又是驚恐又是哀求。我又心軟了,咬牙答應。
唐棣衝過來,使勁拍我肩膀說:“我就知道小貓夠哥們義氣,不會不給主任麵子”。穀偉也連連道謝,唐棣去關了留聲機,取下唱片裝好,兩眼放光地交給領導,就像把自己的前程鄭重托付。這兩人什麼都沒喝,乘興而歸。
看著這一切的琦哥擦著杯子,見人走了就說:“小貓,你這麼寶貝那張碟,怎麼舍得借出去,到時能拿得回來嗎?”我也隻是歎氣:“我不是怕唐棣下不來台嘛,朋友一場。”楊教授從旁插嘴:“你這位朋友夠聰明,‘借他山之石攻玉’,可惜了一張好碟,隻怕是肉包子打狗。”我聽了心裡像倒了五味瓶,又心疼又後悔又歉疚。我感覺辜負了蕙姐,碟是她千辛萬苦淘來送我的,照理說,即使我名義上成了碟的主人,實際上我並沒有資格隨意處置它,至少沒資格當著她的麵把它輕易出借給彆人,而且整個過程沒有征求過她的意見。
我懊惱不堪,聽到李韜又朝我喊:“貓哥,俄羅斯的酒真他麼帶勁,再請弟弟兩杯成不?”我打起精神說沒問題,朝吧台那邊伸出兩根手指,蕙姐取了兩個廣口杯,斟了兩杯伏特加,送到李韜那桌,提著托盤坐到我身旁。她看出來我正生悶氣,寬解說東西借了就借了,大不了再去托人買一張。
聽她那意思,那張碟倒真是拿不回來了。我急眼了,扯著嗓門說:“就借一星期,一星期後不見碟,我他麼殺到他家裡頭,搶也搶回來!”蕙姐見我無故發飆,悶聲不響走開了。沒一會兒,又聽那肌肉男高呼:“貓哥,金沙皇真過癮,再請兩杯中不中?”他朋友嘿嘿低笑。中,我又舉起中指和食指。
“韜子,差不多得了,小貓今天夠意思了。”蕙姐說,她讓琦哥先彆倒酒,“人家的錢也不是風吹來的。”
“蕙姐,你啥意思?我跟你說話了?我跟貓哥說呢,你嘰嘰歪歪個錘子——”
我眼前紅光一閃,竄起無名怒火,手臂不受控製甩了出去。厚重的精裝雜誌呼啦啦唱著歌在空中翻騰,劃出彩色光帶,新潮女模們的透視裝、比基尼、蜂腰、眼影、香腸嘴就像蜂蜜一股腦兒從書頁裡淌出,兜頭蓋臉撲向出言不遜的健身達人。李韜摸著頭,懵了一小會兒,回頭朝這邊看過來,意識到被我砸了,頓時變臉,抓起酒杯就惡狠狠朝我擲來。
楊教授喊著“年輕人,都彆衝動!”要過來勸架,李韜已經衝過來抓住了我衣領,我隨手抓起茶杯就朝他頭上拍去,他“哎呦”大叫著鬆手,捂頭蹲了下去。我攤開右手,血糊淋當,手心肉裡紮著幾片白瓷茬子。李韜蹲著不住哀叫,我正為一招製勝暗自得意,麵門冷不丁挨了兩拳,眼前一黑,哐鏜倒地——我大意了,沒提防對方還有個同伴。
傍晚時分,急救車又把我送回到醫院,此時離我出院還不到五個小時。我再次醒來,病房內冷冷清清,四張床就躺了我一個。房頂掛著兩根燈管,離我遠一點的那根嗞嗞發響,一隻黑蛾圍著它吱啦吱啦撞個不停,誰知道它跟燈有什麼仇怨。我向右扭頭,看到蕙姐靠牆坐著,一動不動。從我的角度,隻能看清她眉毛和額頭以上,臉部看不清,我以為她睡著了,就定定瞧著她。她可真安靜,就似山廟裡低眉善思的女菩薩,年深月久地坐著,一直坐到天老地荒。
過了好一會,她眉下黑影一閃,應該是眨眼了,就像黑蝴蝶扇動了一次翅膀,原來她沒有睡。她素淨的兩手搭在膝上,如眨眼那般許久才動一動。我真想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可能什麼都沒想——可我沒有叫她,想著她就該不受打擾一直坐著,沉浸在不為人知的個人世界裡。寂靜中,時不時有說話聲從隔壁或走廊傳來,蕙姐不為所動,隻是低著頭,許久長睫毛撲閃一下。我就等著看她眨眼,默默數著次數。這時我才真正領悟,“蝴蝶扇動翅膀引發颶風”的比喻確有其事——蕙姐每一次蝴蝶扇翅的眨眼,都在我心裡掀起了颶風。
我臉上雖疼,心裡卻美,還沒看夠呢,一位白大褂背著手踱進來,咳嗽一聲,蕙姐驚得抬頭,慌忙起身。
“你是他愛人吧?”查房大夫大剌剌問,斜眼看我,我趕緊閉眼。
“不是愛人,是姐。”隻聽蕙姐說。
“哦,不好意思,我看你比他還年輕。那什麼,跟你說一下我們這裡的規定,晚上家屬隻能探視到九點。”
“我懂,病人要早休息,過會兒我就走,您放心。”
我聽大夫腳步遠去,就假裝打個哈欠醒了。蕙姐把椅子搬得近些,坐下看著我,烏溜溜的眼裡都是關切。她左右看看我,從包裡翻出化妝鏡,打開了,平放到我眼睛上方,說:“看一看自己,長長記性。”我整張臉都變了形,左臉頰紫腫,眼胞青黑,鼻梁上包著厚厚的紗布,上下嘴唇鼓脹得像火腿腸。我剛想笑,扯得腫臉生疼。
“我也是,沒事給你倒什麼茶,弄出這樣慘劇。”她收回鏡子,埋怨起自己。
“沒那個茶杯,招呼那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就是板凳跟桌子,那樣他隻會更慘。他現在不過破點皮流點血,要不然就得腦門子開花,是你幫了他。”我說話像含著蘿卜,正想捂嘴,才發現右手也纏著繃帶。
“真不明白,你惹人家乾什麼。”
“那個人渣對你不敬,就彆怪我對他不仁。”
“人家就算說我兩句,你也犯不上動手,何況還都是熟人。酒喝多了管不住嘴,說幾句過頭話,不是再正常不過?你是吧裡的常客了,這點不比誰清楚?出手那麼狠,萬一鬨出人命,我下半輩子都沒法安生。”蕙姐眼睛張得大大的,瞪得我發毛。
“鬨出人命也是他自找的,我是替你抱不平!”我激動張嘴扯到了腮幫子,疼得連連吸氣。
“我是怕你出人命……”蕙姐說,“你當梁山好漢,逞英雄痛快了,那你琦哥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就是,琦哥本人就在現場,他愛人被人惡語相向,替她出頭也好,好言相勸也罷,都該由他出馬,我一介外人,腦子一熱英雄救美,這讓琦哥怎麼下台?我登時泄了氣,剛剛還硬氣十足的身板登時軟得塌陷進被褥。
蕙姐見我沮喪氣餒,又柔聲勸慰起來:“沒事,年紀輕,氣血方剛的也正常,琦哥是過來人,能理解。不過今天這種事,往後不能再有了。”我沉默點頭,又問她:“叫警察了沒?”她搖搖頭:“你先動的手,哪敢自投羅網叫警察。”我不忿道:“可我傷得重,你看,鼻梁骨都斷了。”
蕙姐沒吱聲,默默從床頭櫃上拎過來保溫飯盒,打開蓋,遞到我麵前說:“你該餓了,吃點東西,飯菜都還是熱的。你要是手不方便,我就喂你。”我坐起來,把飯盒擱在腿上,擺穩了,左手拿了湯匙開吃。每吃一口,腮幫子和嘴都疼,好幾次忍不住捂臉,蕙姐也屢次想伸手過來幫我,但手每次伸到床邊,卻都又縮回去,就像人欲言又止一般。
“疼的話,就吃慢點。”蕙姐說,“我不知道你爸媽電話,也沒通知他們。”
“彆通知他們,千萬彆!我上午剛來過。”我一時疏忽說漏了嘴。
“上午來過?”
“哦,我是說,我上午來探望一個住院的朋友,就是你給我打電話那會兒。”我胡謅了一個騙詞。
“哦,難怪你沒接,我說呢。”蕙姐給我糊弄過去,沒有生疑,“對了,那個蘇星河怎麼老是來找你啊?”
“誰知道。”我想了想,“昨天第一次見麵嘛,她囉裡囉唆說了一堆,還教訓我,我惱了,問她‘是不是在釣魚’,結果把她給氣跑了。她今天來,估計是找我報仇的。”
蕙姐捂嘴發笑。哪想這笑一發不可收拾,她笑著彎下腰,接著便咳嗽,肩膀也跟著顫動,最後渾身都止不住抖起來。我從未見她笑得如此失態,含著飯驚詫地看著。她好容易停下,掏出手帕擦眼淚,一邊擦一邊說:“你爸爸太會取名了:小貓。沒想到你是真小貓啊,到處惹事生非,就連學生妹都不放過你!”說著又彎腰笑起來。我突然沒了吃的興致,把飯盒一推,說飽了。
蕙姐收好飯盒,又給我剝了一個橘子,放在盒蓋上,叫我想吃時再吃。她一看差不多到了九點,跟我道彆後就離開了。我又接到璿子的越洋電話。她聽我口齒不清,以為我眩暈症還沒痊愈,哪知我已是一天內“二進宮”。她說笑話解悶我也沒心思聽,隨口敷衍幾句,囑咐她好好學習彆分心什麼的,就匆匆掛了。
空蕩的房間內,隻剩我一個,我盯著房頂,尋到那隻死腦筋的黑蛾,它還不管不顧啪啪撞著燈管。有什麼用呢?我懷疑黑蛾在尋出路,它見燈管裡有光,以為出路就在那頭,實際上搞錯了方向,此時它的出路,應該在窗外那一團漆黑裡,那才是自由的天地。我突然覺得自己就是那隻搞錯了方向的蛾子。我捂住臉,吞聲飲泣起來。
我又想起去年元旦,那天是千年一遇的千禧之夜,心情大好的我載著璿子和三個要好的同學去狂歡。我們去的是東邊市裡最大的迪廳,人頭攢動,水泄不通,感覺全世界的人都來了。我們高舉雙手,甩頭扭胯,瘋狂踢踏著地板,肆意宣泄著情緒。我們就要迎來新千年的大駕光臨,就要告彆茹毛飲血的舊千年,就要擁抱更加美好的新生活——人類,就要進入嶄新的紀元了!震耳欲聾的音響裡,光怪陸離的鐳射光中,我恍惚看到了一個煥然一新的自己。
然而事與願違,踏入新千年的我仍然在四處遊蕩。世界也沒有出落得更美好,它就像翻過了一道前所未有的高牆,還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我也依舊滿腹疑竇。大學畢業五載有餘,眼見逼近而立之年,“立”字卻遙遙無期。失去工作,失掉父母的信賴,沒有女友,離成家十萬八千裡,怎麼看也不像能立起來。
我懷疑自己的黴運就是千禧夜那道牆造成的,那道牆不是辭舊迎新之牆,因為我沒有迎來新氣象,反而總是像今天這樣禍不單行——今天的遭遇就是我日常生活的縮影,要不我為何要處心積慮發明“快樂哲學”呢,因為我用得著。那道牆擋了我的風水氣運,難怪我聽有人說,千禧其實不隻是帶來喜慶,更是一道劫,八字犯千禧注定翻不過牆頭。看來我與千禧就是八字不合,鬼打牆了。我自以為已經翻入新千年,其實是身體過來了,神還留在牆後徘徊。
我感性地哭一陣,像卡車卸了貨,心裡輕鬆不少。回歸理性後,我又找回快樂哲學,輕車熟路將今日發生的種種不順打了包,裝上一個藍色吊籃,讓它升到天上去。我不再想那個包裹——多想哪怕一秒,都是對自己的不敬。
我想著,明天,又是輕裝上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