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味著昨夜的曖昧,那塊暗香浮動的竹邊黑地,後勁慢慢上頭。我合上眼,旖旎婀娜的蕙姐佇立在竹林下,眉眼低垂,嘴角含笑,她忽而又坐在吧台後,托腮沉思,眼波沉柔,場景忽而又切回到我頭一回見她:那是我第一次到“時光倒流”酒吧,我坐在吧台前,她從儲藏間端酒出來,掀開門簾,抬頭一刻,我們四目相對……
我天馬行空,在記憶的原野上馳騁,那些賞心悅目的片段隨著我眼球的震顫自如切換,我隻需要保持住這半夢半醒的狀態就好。這種狀態就像走平衡木,一端的意識要蘇醒,另一端的意識不同意,因為不舍良辰美夢,硬拖著不要醒。
我的眼球繼續微妙地震顫:蕙姐像哈樂黛一樣,右邊鬢角插了一朵梔子花,含笑問:“你怎麼不說我像嫦娥,而是洛神?”
我說:“嫦娥是冷美人,她住的地兒都叫‘廣寒宮’,不光寒冷還廣大,想想都凍得人鼻涕直流。洛神是暖的,‘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你看,皎,灼,太陽,芙蕖,無論色彩還是溫度,都是暖人的。”
蕙姐笑:“從沒見你嘴這麼甜,這麼會哄人。”
我說:“不是我嘴甜,都是曹子建寫的,我就是背出來,用在你身上,嚴絲合縫。”
蕙姐說:“這個洛神,想必就是曹植的愛人咯。”
我說:“還真不是,應該是他心目中的愛人,暗戀對象吧。有一種說法,當年他途徑洛水,看見水上有一美麗女子,仿佛是他死去的嫂子,有感而發寫下這千古名篇。”
蕙姐歎道:“原來是傷心故事,唉。”
蕙姐一歎,我睜開眼,徹底醒了。我意猶未儘,又把眼合上,想接續上那個夢,可隻看到一片淡粉色大幕,幕布上空空如也。
我盯著灰白的天花板,頭枕著手回味昨夜一幕,身體還是止不住戰栗。我愜意地哼出了一支曲子——這是我讀初中時就練成的技藝,通常在身心放鬆時,我能即興哼出一段旋律,到上大學時我就用這個方式創作歌曲了。
我下床打開冰箱,取出一罐冰啤酒,走到窗前。
小區前的大馬路上已經車滿為患,喇叭聲此起彼伏,像極了躁狂者的咆哮。還好我已經解脫出來,不用再置身其中。冰爽的酒液灌進喉管,沉入肚腹,我感覺有一隻清涼軟和的手在我軀體上來回撫摩。
我對自己說,這是千金難換的晨起,不用著急忙慌,不用爭分奪秒,從睜開眼那一刻起,什麼時候翻身起床,什麼時候離開亂糟糟卻舒心的小窩,什麼時候走上那條人滿為患的大道,全憑自己決定。
看著樓下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老人小孩,我又哼起剛才那支曲調來,這回我用了心,確定旋律不錯,於是離了窗抄起吉他,快步走到書桌前,一邊彈一邊把譜子記在音樂本上。
我要給蕙姐寫一首歌。這個想法其實在腦海裡盤亙有些時日了,隻是缺一個明確契機,昨夜那個倉促的擁抱最終明確了那個模糊的想法。
寫到一半,電話鈴響了。我放下吉他,走到床邊拿起聽筒,順勢躺倒,沒等對方開口就招呼了一聲“璿子”。
周璿是我小學和中學同學,那時我們就無話不談,後來又考入同一所大學,我們的友誼又更進一步。我倆時不時到對方家裡串門,我母親總是拉著她的手,說我的種種好處,會做家務心思細膩喜歡孩子,話裡話外暗示我會成為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她固執的認為,璿子就理應成為她的兒媳。
然而天不遂人願,璿子跟我死活沒發展成為男女朋友。可能我倆太熟悉了,彼此都沒朝這方麵想過。
她兩個月前去法國讀博,得知我跟家人鬨彆扭,把自己這套一居室房子的鑰匙留給了我,算是儘雪中送炭的朋友義務。
璿子家是做生意的,周爸愛女如命,隔三岔五就大手一揮給女兒錢花,零花錢如流水嘩嘩進來,但璿子小時不愛買零食,大了也不愛買皮包香水,於是日積月累攢下不小一筆財富,去年年初在市中心買了這套小房。聽說她要買房時,我還納悶,心想你有大房子住,還用買什麼房?現在看來,買的還真是時候。
“喵喵喵,猜猜我是誰?”璿子嗓音尖細,聽著像個還未變聲的女孩兒。
“鶯聲燕語,餘音嫋嫋,當然是名震上海灘、人稱‘金嗓子’的璿子了,還能有誰!”
我跟璿子說話幾乎不用過腦子,張口就來,不需要斟酌詞句。我們從來也不用擔心自己哪句話會不小心傷害到對方,因為哪句話都不會。從小培養出的默契,已讓我們無條件信任對方了。
“是嗎?那麼,應廣大歌迷期盼,‘金嗓子’現在就演唱一首名曲,請聽《外麵的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璿子故意壓低壓扁嗓門,擠出粗礪難聽的胸音。
我受不了,大喊“金嗓子大俠嘴下留人!”
她咯咯笑起來,我想象她躺著彈腿的高興樣兒。
從小學起,我喊饒命,她定然不會輕饒,要麼撓我胳肢,要麼拍我腦門,這回卻意外說“好吧,開恩饒你”。劇本變得與十多年來不一樣,我大不習慣,問她怎麼輕易饒人了。
她頓了頓說:“想你了唄,就饒了。”她說“想我”,我的理解就是玩伴之間的那種“想”,於是也沒多想,以為是因為遠隔重洋,令她心變軟了。
我一看鬨鐘,七點半了,北京與巴黎有六個時差,那邊已經淩晨一點半,我就催她早點休息。璿子問我在做什麼,我說寫歌呢,剛開了個頭你電話就來了,於是就哼了一段,她問叫什麼名,我說還沒想好。
我正要又催她,左耳朵忽地一陣火車轟鳴,接著嘶嘶嘶像電流一樣響起來。我預感到大事不妙。
“璿子,我好像又要暈了。”
天花板晃動起來,筆直的頂角線眼看著彎折,四麵牆壁也長腳似的走離原本的位置。
我躺著不敢動彈,隻轉動著眼球。近前的床頭燈、鬨鐘、書桌,遠處的衣櫃、窗簾、吉他,通往客廳的那扇灰藍色木門……目光所及,一切都在旋轉。
我不是躺在床上,倒像躺在通了電的旋轉木馬上。我兩眼發黑頭發暈,乾脆閉上眼。可奇的是,就算我閉了眼,我也真切感到房子還在轉,不,是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都在轉!
我像一條無依無靠的孤舟,在驚濤駭浪的汪洋大海裡顛簸,海浪時而將我高高拋起,時而又把我摁入水下……
璿子呼喊我的聲音似遠在天邊。
我失去了意識。
等醒過來時,人躺在醫院病床上。戴口罩的護士見我醒了,問我感覺如何,我說沒感覺,隻是稍微有點暈。
後來一名主任醫生說,我是美尼爾式綜合症發作,所以突然人事不省。我問這是什麼病,他說是就是內耳平衡機製被破壞了,至於如何修複,目前也沒有好辦法,這是世界公認的疑難雜症。
我母親沒一會兒趕了過來,見我手腳齊整,渾身上下也沒有創傷,鬆了口氣。她問大夫這病能不能治,大夫搖頭說,基本治不了,隻能平時注意,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他說這種病遺傳性的多,而對於這種有家族病史的疾患,醫學一般也束手無策。
我母親就問能不能動手術,醫生義正詞嚴的說,不是什麼病都能靠手術解決,能不動則不動,何況也動不了。我母親心有不甘地看著走出門的大夫,摸著我的頭說:“得虧我兒媳婦發現得早,要不然你這次可能小命不保。璿兒先打的120和110,叫他們直接破門救人,才給我打的電話,我這個兒媳婦真是聰明,打著燈籠都難找。”
這次犯病沒白犯,我終於知道了病名,就好像知道了敵人叫什麼,對付起他來就有了一半勝算。
我打小患有頭暈症,說來就來,來得急時就像山洪爆發,從脖頸某處直衝天靈蓋,氣勢洶洶壓倒一切,直攪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在這規模龐大的掃蕩中,我先是感到眩暈,伴隨著胃脘處陣陣嘔惡,隻覺整個人精神元氣被一隻孔武有力的大手抽離,像人踩出懸崖,踏入虛空,沒了立足處,向下直墜。
這個毛病我父親也有,所以當我小時候向他抱怨,他隻說不打緊,是遺傳病,基因裡自帶的。他說遺傳的東西是改變不了的,遺傳就是天意,老天爺讓地球圍著太陽轉圈,老天爺讓一年有四季,老天爺讓人生出來就不完美,必得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都是老天爺的意思,改變不了。動一動改變的心思都是白費。記得第一次聽到這番理論,我大概六七歲,當時覺得真是神奇,爸爸原來懂這麼多,他原來都看透了老天爺的安排。
父親認為“老天爺安排妥當了一切”的思想也傳染給了我,潛移默化中,對老天爺的敬畏自皮入肉,再入骨,融入我的血脈。後來隻要一遇到頭疼腦熱,心緒煩悶,我就會認定,這些不痛快就是上天安排的,應該安時處順,老老實實接受。
然而我並沒有因此淪為宿命論者,我隻是在自己不願也不能解決的問題上宿命,因為這類問題通常在我忍受範圍內,就像夜裡給蚊子叮了,雖然對蚊子咬牙切齒,但是也不願意為消滅它而犧牲睡眠,一兩隻蚊子的叮咬對於寶貴的睡眠而言無足輕重——我對問題的輕重緩急,看得就是這麼透徹——不是麼,半夜哈欠連天的起床,睡眼朦朧地與神出鬼沒的蚊子對戰,不是說沒有勝算,而是為這勝算付出的代價太不劃算,萬一蚊子正巧停在房頂,需要登高去撲,迷迷瞪瞪一腳踩空,或長久仰頭引發頭暈甚至腦溢血,那就因小失大了。
所以,什麼時候宿命什麼時候不,需要靈活機動,不能一根筋。這是我獨有的智慧,是我二十六年生涯的思考結晶,那就是:對於能掌控的快樂,要全力以赴享用,對於不能掌控的煩惱,譬如我生來的頭暈症,既來之則安之,老天爺都這麼安排了,隨它去。
我在醫院躺了一上午,趁著母親去繳費的當口,與一個眼睛像璿子的護士聊了一個多小時。我老是猜想,除了那對撲閃的眼睛,口罩蒙住的鼻子是不是也是俏皮往上翹的。還沒等揭開謎底,我就出院了。我又回到璿子的住處。拿到手機,有三個蕙姐的未接來電,我趕緊回過去。蕙姐說,昨天那個女孩又來了,在酒吧外等了足足兩個小時。
“人還在嗎?”我問。
“走了。我叫她進來坐,她不肯,非要在外麵等。”蕙姐說,“她也是用功,等你的時候一直在看書。”
那天下午我還是打車去了酒吧。進門時順手從書架取了一本時尚雜誌,坐到了靠窗的老地方,點了一杯俄羅斯的“沙皇牌”金樽伏特加。剛舉起杯子要喝,想起大夫叮囑,又把手放下,決定請旁人喝。看了一圈,左後方隔了兩桌坐著一個穿背心光膀子的年輕人,是愛健身的李韜,他正和一位男性友人熱聊;右手邊離了不遠是一位戴眼睛的白發老人,據說是一名教授,隻知道姓楊,就住在後麵小區裡。伏特加還是小夥子喝的好,我招呼李韜,他聞聲走過來。
“貓哥,叫我呢。”
“我剛想起來,今兒有點感冒,喝不了烈的,這杯請你。”
“恭敬不如從命。”
李韜也不推辭,一抱拳,肱二頭肌鼓得像兩隻啞鈴。他端走伏特加,我則繼續翻看雜誌。雜誌上的長腿模特們大多奇裝異服、袒胸露背,於我而言無多大吸引力,與其說我在“欣賞”,不如說我在“審判”:我就像坐在審判台上的法官,俯視著這些塗著黑色眼影、抹著猩紅胭脂的所謂潮流引領者,對她們審視評判。
如果她們的裝扮真帶動了社會風潮,引發人人仿效,那還不如倒回去原始社會呢,原始人一葉蔽體的裝束比她們“新潮”得更徹底。看著畫頁上故作高冷妖冶的模特,我又想起端莊賢淑的蕙姐,真是不能比。
這時一杯熱茶放到我麵前,我沒有抬頭看都知道是蕙姐,她人沒到香風就先到了。蕙姐說是老板請的,我說琦哥昨天請過了,不必客氣。蕙姐說,那這杯就是老板娘請的,總得賞臉吧。我罩著陽光,品著茶,暖和和美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