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黑膠唱片 “Lady i……(1 / 1)

綢緞裡的女人 吾鹿安然 5489 字 10個月前

他閉著眼,全身心沉醉。我們那時都是Billie Holiday的忠實粉絲,但在“時光倒流”酒吧聽到她的歌,這還是頭一次。

我心有靈犀望向吧台,剛好與蕙姐目光相碰。

蕙姐穿黑色長綢裙,圍黑色絲巾,掛一條銀墜,頭發蓬鬆的盤著。身穿黑裙的蕙姐,某個角度看像《蒂凡尼的早餐》中的奧黛麗·赫本,隻不過赫本更嬌俏靈動,蕙姐勝在成熟端麗。

蕙姐平日裡常穿素色衣裳,加上膚色白皙,就像水中仙。此時見她一襲黑裙,刷新了我的認知,原來黑色才是她的上佳之選,穿黑裙的蕙姐無可挑剔。

她朝我揚了揚唱片封皮,我頓時明白,她淘到了這張當時國內難得一見的唱片。她搖曳生姿地走了過來。

“蕙姐,你太厲害了,上哪兒淘到這張寶貝黑膠的?”唐棣晃著頭,陶醉在歌曲那愛而不得的氛圍中,還不忘從旁拉過來凳子讓蕙姐坐。

蕙姐將四四方方的唱片封皮放到桌上。我看著這張名為“Lady in Satin”(“綢緞裡的女人”)的專輯封麵:命運多舛的黑人女歌手身穿綴著紫色綢緞胸花的碎花白裙,側仰著頭,柳眉微蹙,紅唇輕啟,似乎正不甘地詠唱著一生中數不儘數的不幸。

聽完整張專輯,已到傍晚時分。唐棣已先行走了,他要回電台去準備晚間的節目。酒吧裡人漸漸多起來,我也準備走了。結完賬,琦哥蕙姐送我到門口,琦哥遞給我一個裝紅酒套裝的布袋,裡頭裝著那張黑膠唱片。我不敢接。

“小貓,這是蕙姐特地為你淘來的,你不要誰要?”琦哥說。

蕙姐笑吟吟看著我。她濃密而油亮的頭發挽成發髻,用木頭簪子簡單固定,隨性而鬆散,一如她灑落的個性。

這時屋裡有人大叫“老板”,琦哥應一聲,把布袋交到蕙姐手裡,掀開簾子進屋去了。酒吧門口彩燈陸離,蕙姐小巧的臉龐在燈光烘托下,像上了一層釉,眉眼更添嫵媚。

“蕙姐,這個……真不能要……無功受祿,受之有愧!”我堅決推脫。

“三個月前,你在店裡給我說,想聽她的歌。自那時起,我就惦記住這事了,四處打聽哪裡有她的黑膠唱片賣,跑了少說二三十個音像店,都沒有貨。最近好不容易找了個熟人,他又托人,才從美國帶回來這張正版唱片。大夏天頂著毒日頭,好心給你尋寶貝,人都曬黑了,你卻說不要,沒把我當姐嘍。”蕙姐杏眼一橫,假裝生氣。

我隻好硬著頭皮接過唱片,正要說謝謝,她突然伸手,用手指封住我的嘴。我雙唇上壓了一根白玉指頭,服服帖帖不敢說話。

“不要說那個,見外。我可沒把你當外人。”

蕙姐拿開手指,我溫順點頭,感覺口齒間有股甜香氣。但那兩片被觸碰的嘴唇卻乾渴起來。我忍著舔嘴唇的衝動,望著窈窕豐盈的女人,兩腿有些晃悠。蕙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態。

“好看嗎?”她轉了轉身,活脫脫的黑天鵝。

“嗯,好看。”我讚道,透過窗玻璃看了看屋內,琦哥正在吧台裡忙著。“蕙姐,今晚上店裡忙嗎?”

“老陳和洋子都在,忙不忙都夠用了。怎麼了?”

“我想……方便的話……一塊走走?”

“好啊,正想送送你。”

我們沿著店鋪和路邊綠化帶之間的人行道一路東行。路過理發店、口腔診所、小賣部、餐廳、煙酒專賣店、旅遊推廣店……我們特意放慢步伐,統一步調。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今兒沒開車來吧?”蕙姐攏了攏圍巾,歪頭問我。

“開了。”我指了指前方,“停到前邊了。”

“喲,那不能開回去了,你今天喝了不少。要不待會兒我開車送你?”

“不用,我坐地鐵回去,就兩站地。我們說說話就好。”

“也好,路上醒醒酒,免得回去後你爸又說你。”

“唉,被他管了二十多年,還是逃不出他手掌心,你說慘不慘?”

“他那是愛護你!你彆生在福中不知福,很多人大了,想被父母管著都不一定有機會。老子管兒女是要管一輩子的。有人管,多好啊。”

“聽出來了,蕙姐是喜歡管人的,等以後有了孩子,您一定是位大包大攬的嚴母。”我開玩笑說。

“唉,不知有沒有這福氣。你琦哥非要先買房,說安好了家再生,免得孩子受苦……嗐,不提這個吧。老陳說,下午店裡來了一個丫頭,找你的,但你好像又不認識她,有這種怪事?”

“是啊,我也尋思呢,整個兒沒頭沒腦。她上來就把我教育一通,把我整蒙了,現在還暈著呢。她還說我對河流一無所知,真是鬼話連篇。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我把後麵兩個罵人字吞了回去。

“聽說她長得挺標致?”

“標致是標致,不過——”

“怎麼個標致法?仔細說說,我也想領教領教。”

“看模樣就是個大學生,穿得也樸素,化了淡妝,頭發一看就是新燙的波浪卷,她還不知道怎麼適應。”

“你怎麼看出來她不適應?”

“簡單啊,一般女生誰會時不時去擺弄頭發?”

“說不定她是故意的呢?”

“故意?哈哈哈,蕙姐,不是這麼回事!女人搔首弄姿我還看不出來嘛,搔首弄姿的表情是挑逗的,她擺弄跑到前麵來的頭發時,表情是帶著怨氣的,不耐煩的那種,顯然,她從來沒有弄過這種發型,還駕馭不了。”

“你看得倒仔細。平常你總也不正眼瞧店裡來的女客,我還以為你真對女人沒興趣呢,看來也不全是。”

“不是,蕙姐,今天這個丫頭自己找上門的,攪得我心煩,就記住她了,說不定以後要找她報一箭之仇。找仇人,總得記住對方長相,免得找錯對象害了彆人。”

“你可彆學唐棣油嘴滑舌,我不喜歡。那個花心蘿卜就知道耍嘴皮,沒有真材實料。你跟他不一樣,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你是書香門第,有涵養,心口如一。要是女人找了你這樣的伴侶,那真是燒了高香。”

聽了這話,我直縮脖吐舌,真不知道蕙姐是真心話還是奉承我。

“蕙姐,您是誇我還是諷刺我呢。我看,您是明褒暗損。我現在就是一個廢物,沒工作,沒收入,無所事事,前途渺茫。就像玻璃瓶裡的蒼蠅,四處碰壁沒有出路。”

“好了,你彆無病呻吟了。你逢人就自稱流浪貓,我早不愛聽了。你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哪裡就流浪了?我千裡迢迢從西南方過來討生活,才是真流浪,可我不會逢人就說。”

走過一排排亮燈的店鋪,橫穿過一個街口,眼前驟然暗下來。左手邊是一間兩層樓的會所,琉璃瓦頂,不久前已經倒閉,右手邊綠化帶內種著茂密的竹子,與會所齊高,密密的如一座屏風,把僅有幾米遠外的馬路屏蔽開,鬨中取靜造出一段私密空間,足足有十多米長。

“好黑啊,怎麼也沒個路燈,萬一有壞人竄出來怎麼辦?”蕙姐說笑道。

“哪裡會有壞人,竹子外頭就是大馬路。”我隨手扯了一片竹葉擺弄,“選在這裡做壞事,那真是世上最笨的壞人。”

“我倒是希望這裡有個壞人,”蕙姐停下步子,轉身對著我,“……你就是那個壞蛋。”

我慌了神,手停在竹葉兩端,蕙姐卻依舊鎮定。

“你那個花心朋友在這裡,八成就做壞人了,信不信?你不是他,你是個憨憨,所以討人憐。”

蕙姐是四川人,我經常聽她說四川話,我猜她話裡的“討人憐的憨憨”就是“討人喜歡”的意思。我沒有作聲,隻感覺蕙姐抬起了手。

“今晚上月色撩人,這裡鬨中取靜,黑得要人做些子壞事。小貓,你過來抱抱我。”

蕙姐語氣堅定,就像一名獨裁者下達口諭,不容違抗,我暈頭暈腦,服從著張開兩臂,從她脖頸合圍過去。

“你太敷衍了,用抱媽媽的姿勢抱我。”蕙姐依偎在我左邊肩頭,半嗔半喜說著,“我不過想做回當年的丫頭,體驗一下黑暗裡有人保護的感覺。當年上中學,下晚自習回家,要經過一段黑燈瞎火的小路,每晚走那條道,都是提心吊膽,祈禱千萬彆有壞人,祈禱有個大個子保護我。”

“家裡人不來接一下嗎?”我聲音都在顫,於是用力繃緊肌肉,免得全身發抖。

“家裡有弟弟妹妹要照看,還有總也乾不完的家務,家長哪有功夫?我們那兒下晚自習都是自己回家。農村比不得大城市,哪哪兒都燈火通明,走夜路不用怕。”

蕙姐幽幽歎氣,抓住我兩手,往下挪去,直至腰間方停。我手掌觸到她腰肢的一刻,又僵又麻。她的腰順滑、纖細、溫軟,一握盈手。我大拇指按壓在她鬆軟肚腹上,另四指緊貼細薄後腰,虎口夾著兩肋。

我隻覺皮肉熱脹起來,幾乎要將襯衣撐破。午後那股莫名的燥煩又卷土重來,頂得心胸難受。我正忍不住要摟住她,腦子裡浮出琦哥憨厚的笑,又一轉念,絕不能學唐棣的德行。手觸電一樣鬆開了。

蕙姐的一根手指輕碰了碰我汗津津的右手,我下意識往後縮,抬頭噓氣,兩手緊捏成拳。我期盼著有個人來或有些動靜什麼的,然而離竹叢咫尺之遙的馬路,此刻雖車水馬龍,但也好似有千裡之遙,聲息全無。

“你也彆多想,我就是一時想入非非,想感受一下彆樣的溫存——我從沒感受過丈夫以外的擁抱。你是不是覺得,蕙姐婚姻美滿,事業有成,有還算說得過去的身材樣貌,應該知足對吧?我不貪心,婚姻家庭事業,這些旁人隻能看個麵子,看不到裡子,裡子什麼樣,隻有自己知道。唉,真正婚姻美滿、事業有成的女人除非瘋了才會去紅杏出牆,你覺得我會是這種瘋女人嗎?”

我驚訝蕙姐會說出這樣話來,難道我眼中她與琦哥的伉儷情深、舉案齊眉都是假的不成!我不敢細打聽,這不是我該做的事。我胡亂搖頭,腦子一團亂麻,分不清是自己醉了之後出現幻覺,還是蕙姐也喝了酒之後胡言亂語。

“小貓,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蕙姐是個浮浪的女人?你不會就此看輕我吧?”

“不,不,我沒有這麼想過,絕對沒有,也不能……我感謝您還來不及,我……我……我萬分感謝,感謝您讓我碰到您……真的,千真萬確……我過去一直把您當做女神來看,您就是我的洛神,翩若驚鴻,宛若遊龍,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沒想到,兒時父母逼我背誦的《洛神賦》,情急之下就這麼找到了用武之地。“我敬重您,愛慕您,維護您,您就是我的洛神,任何人說您不是,對您不敬,我都恨不能撕了他的嘴。我——不怕您笑話,晚上失眠胡思亂想,常常會假想自己就是您穿的衣裳、戴的圍巾、踩的高跟鞋。我仰慕您還來不及,怎麼會看輕您呢?”

蕙姐吃吃笑著:“你可真是幼稚的貓,這麼大個人,居然想做一個女人的衣服圍巾鞋子,被人穿在腳上踩來踩去,不怕疼不怕臭嗎?”

“蕙姐踩就不怕。”說這話時,我感覺自己就是唐棣附體,隻覺惡心。

“唉,那就放心了,謝謝你陪我說知心話,還開恩抱了我。記得你剛來酒吧那陣,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喝嗨了,有人鼓噪說,西洋調調聽膩了,要聽我們自己人唱。你那晚興致好,也不說話,走到台上拿起吉他就自彈自唱起來,唱的是《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世界真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

蕙姐隨意哼唱起來,有點左嗓子,“嗬嗬,我瞎唱的,你唱的是真好聽!那首歌寫的就是我的遭遇。那天吧裡真安靜,從來沒那麼安靜過,好像世界不存在了,我在下頭聽得發癡,都落了淚。那天起我就覺得,你跟他們不一樣,倒不是說你唱歌好聽,唱歌好聽的人多了,你那神氣和情緒跟彆人唱歌時大不相同,彆人唱的是歌,你唱的是自己,所以能唱到人心坎裡去,把人心事勾出來。我清楚,到酒吧來的人,心思多少都是不定的,有的人還很動蕩,說是喝酒取樂,不過是想讓情緒穩住,彆脫韁了。你差不多天天來,照說是最不穩定的,不過我覺得那不是真的你,真的你就是唱歌時那個樣子——沉著、穩重、深情。”

我隻覺眼眶濕潤,深吸一口氣後,把蕙姐摟進懷裡。

“我爸媽這輩子都沒這麼理解過我,他們老說,我現在變了,不曉得知恩圖報,變得自私自利……謝謝蕙姐!”

“彆看你平常看起來冷冷的,酷酷的,其實你比冬天的太陽還暖和。”

蕙姐的體己話化解了之前的衝動與尷尬。我們挨著竹林往前走,慢慢又回到光亮中。我拖慢步子,身體裡飄出另一個我,回望竹林陰覆出的方寸黑地,生出不舍。我側頭看蕙姐,她沉靜的臉龐在夜色裡更顯光潔,我一笑,帶著坦然的失落。

我們在前方地鐵口道了彆。臨走,她指了指我的腳:“天涼了,彆再穿涼鞋出來,當心感冒。”

我目送她在燈暈樹影裡遠去。

回到住處,泡了一碗麵吃,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聽新唱片;蜷曲著右側臥,合著眼,情緒隨歌聲潮起潮落,不覺昏昏欲睡……如水月色透紗簾而入,朦朧中,那位包裹著綢緞黑裙的南方佳人,披著月華自窗口潛入,褪去絲襪,貓腰爬上亞麻床單,貼入臂彎,悄聲說:“噓,彆急睡著,等我一起入夢……”

留聲機上黑膠不急不慢轉著圈,黃銅喇叭送出哀怨纏綿的詠歎:

“I'm a fool to want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