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我又脫口而出。
習慣成自然了,“流浪的”已成了我的口頭禪。我懷疑酒吧外那隻花白流浪貓一直徘徊不去,就是想進來跟我辯論,告訴我一隻真正的流浪貓的修養:那就是閉口不言,任人呼來喚去也絕不回嘴。可我如今已積習難改。
“小貓”是我的昵稱,我的心頭寶——這個乖巧可人的小名來自我的父親,一個有著嚴苛挑剔眼光、大器晚成的油畫大家。我承認,這可能是父親給過我最好的禮物,雖然它不用花費一個子兒,也遠比那些用錢買來的昂貴禮物值錢。
兒時有那麼兩年,我對自己的大名變得淡漠,非要彆人用“小貓”稱呼我。後來成人後,因為個性的原因,難以與他人合作共處,也難以委曲求全聽從他人調遣,我決定不再工作,永遠不替任何人打工,於是開始流落街頭,流連酒吧、咖啡館、夜場,或者長時間在郊區的山林裡閒逛。久而久之,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流浪漢”,隻不過還沒有落魄到露宿街頭的地步。
我說完“流浪的”,竟又低下頭,裝作接著喝杯中物,腦子裡卻在琢磨,這個看起來像大學生的女孩,是不是剛才聽到彆人叫我,所以知道我的小名,可是明明剛才酒吧裡就三四個人,沒有她;或者,她過去來過這裡,聽彆人叫過我……這時又聽到她咯咯一笑,這笑一點都不唐突,反而溫和得恰到好處。我耳中一陣說不出的舒服。
“你是……”
我總算識時務地抬起了頭,和對方禮貌對視。她鵝蛋臉,膚色光潔,眉毛不濃不淡,形態平直稍稍帶彎,介於柳葉眉和劍眉之間,戴一副大號黑框眼鏡,書卷氣十足。不過,她發笑時,不甚豐滿的臉頰上會擠出兩道細短橫紋。
“我叫星河——萬千明星閃耀長河。”她自來熟地伸出右手。
人得多自戀才會這樣自我介紹!我很鄙夷這種開場白,故意沒有伸手去握。那隻手在空中謙遜地停了兩秒,又不失風度收了回去,就像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即使遭了敗仗,也進退有據的從戰場撤離。
她臉上巧笑依舊,眼神中帶著的一股好奇之色也沒有褪去,這樣一來,我反而心虛了——她的落落大方襯托出了我的小氣。我隻好伸手請她落座。她拉了拉藕荷色棉裙下擺,俯身坐下。微微仰了仰頭後,她理了理頭發。
我眼光向來略顯保守,心想“星河”這個名字怎麼看都與一個婀娜娉婷的女孩不搭。星河寬大密實,她的烏發散開倒貼切星河之意,但她本人不該叫這名。
“我父親有段時間鐘情一句詩,帶‘星河’二字,那會兒正趕上我出生,索性就給我起這名了。哦,他是一名小學教師,我們當地還小有名氣呢。我姓蘇。”
不等我說出疑慮,蘇星河解釋道。我又生出佩服,心想她可真是冰雪聰明,未開口都能洞悉對方想法,這不就是古人說的“解語花”麼。
“哪句?”我搖了搖杯中酒——我對詩歌是個門外漢。
“你猜猜。”她笑得更來勁,眼睛彎成了新月。這時琦哥走過來,蘇星河點了杯咖啡,雙手合十說謝謝。
我猜不著。我雖然也看書,但不是那種酷愛讀書的文學青年,詩讀得不多,腦子裡沒存貨。我如實相告,央告現成答案。可她橫豎不說。
“人要成長,不但個子要長,學問也要長。為了你的成長,不能給現成答案,你自己去找。”她正兒八經說道。
我一臉詫異。可以說,我從來沒見過她這種人,初次見麵就劈頭蓋臉一通說教。這種好為人師的腔調令人反感。我側過頭去——不說就算了,犯不著揭短教育人。實際上後來深入了解星河後才明白,她這不是故意賣關子。喜歡賣關子的人通常自視甚高,知道點彆人不懂的,就要故意賣一賣,贏取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蘇星河不一樣,她從來不覺得高人一頭,或矮人一寸,她平視所有人。當然這是後話。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見我答不出,也不為難我,又問。我又好氣又好笑——這丫頭是怎麼了,怎麼問這麼弱智的問題——來酒吧能乾什麼,難道背唐詩不成?我沒好氣指了指窗外門旁那塊圈著燈飾的招牌。
琦哥端盤子送來咖啡,蘇星河又合十道謝。她拿起湯匙,歪頭想了想,叮叮叮敲了杯沿三下。
“明白了,你是想借酒澆愁,用酒精迷醉自己,臨時把愁緒騙到一邊,然後哄騙自己回到過去的美好時光,玩一出自欺的好戲。這個把戲看起來是圍魏救趙,實則是落井下石。你把自己殘忍出賣了,唉。”她歎氣時的悲傷神氣像是在哀悼一個死去的我——可我明白活著呢。
我給激怒了,恨不能拿咖啡杯砸她,把她砸醒,扯耳朵告訴她,迷醉的是她不是我!真不敢相信,一個女孩家竟當著一個大老爺們兒說出這麼不著調的話來!她要不是個弱女子,我真要罵她是從哪塊石頭蹦出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猴子了。她的狂妄、囂張、好為人師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好在我的學校和家庭教育壓住了部分火氣。
“請問,您是師大的學生?”我和氣地問。
“不是啊,”她睜大眼一笑,“跟師大有什麼關係?”
“那就是說……呃……我怎麼把自己賣了?”我歪頭問,眯眼直視著她。我隻覺喉頭的乾熱竄到了麵上,於是搖了搖頭,想甩掉一些酒氣,令自己清醒些。
“喝酒喝成你這樣,不就是嗎?”她直言不諱。
我一下明白過來——她是我爸或者我媽派來的,來勸我少喝酒,回歸遠離酒精的、天天向上的生活。這就什麼都能說得通了——她是受人之托的說客,當然要板著臉教育我——雖然她一直都麵帶微笑,那也不過因為她是一位訓練有素的高情商說客。
不得不承認,我得正視這位說客了,得用自己辛苦悟出的人生哲學進行反擊,替自己洗清不白之冤。
“你我都是人,是吧?”我以一個無需回答的設問開始了自己的申辯。
“是的。”沒想到星河竟規規矩矩正麵回答了,雖然全然沒必要。
“人都有欲望。”我接著說,“誰沒有七情六欲?我喝點小酒怡情養性,不偷不摸不搶不劫,安分守己奉公守法,我怎麼就殘忍了?我隻不過就是喜歡這裡的調調:老式留聲機裡爵士樂的柔情蜜意,上世紀明星海報的柔媚多姿,坐著有溫度的木頭凳,不追名逐利的同道中人……這兒一切的一切,都與我曾經工作的環境迥然不同,也與我日思夜夢的理想不謀而合——這個理想就是我行我素,大道自然。
“喝點小酒怎麼就成了哄騙自己?就成了落井下石?就成了出賣自己?還殘忍地出賣?這不就是我等凡夫俗子追求一點點快樂麼,在人人焦慮的時代尋求一點慰藉,在沒有出路的世界撕開一道口子,在無法預知的未來麵前打上一針麻醉,有錯嗎?
“你一個黃毛丫頭,非得上綱上線,大加鞭撻,殘忍的是你吧?知道我找到這麼個寶貝地兒多難嗎?我找遍了大半座城,才眾裡尋她千百度,才與她不期而遇!”
說到這裡,蘇星河不知怎的臉頰泛了紅暈,彆說還怪好看,我忍不住多瞧了兩眼。她端杯喝咖啡,把臉遮住。我有些掃興,因為我喜歡看人臉上泛起的酡紅,畢竟這種健康華貴的顏色如今不多見——而今人人奔波,個個菜色。
我沒事喜歡到酒吧買醉,也是因為這裡紅臉人多。蘇星河的酡顏撥動了我心底沉睡的一根心弦,“錚”一聲,驚了我一顫,差點從坐凳跳起。我穩穩神,手摸向凳沿,確認屁股蛋沒懸空。還好,女孩兒專心喝咖啡,沒留意這邊。她濃密的發從削肩膀瀑散而下,發梢俏皮地上翹,像是要脫離主人自立,偷偷去勾引旁人的心肝。
我正想入非非,她抬眼看過來,我忙把眼調轉方向,免得自己的呆樣被抓現行,並趁著酒勁繼續口若懸河,企圖用口舌之快把心動掩飾過去。
“時光倒流是不切實際的奢望。我不會愚蠢到想在這裡找回流逝的時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我還不知道嗎?我冒天下之大不韙辭了職,身邊朋友親人,都說我是不知好歹、一時衝動的笨蛋,但隻有我自己清楚,我並非衝動,也並不傻。衝動是不計後果,不顧死活,衝動指引下的魯莽行為通常伴隨著後悔與自責,然而我並非這樣。
“我行動之前深思熟慮了三天三夜,行動過後也有一年多了,就像剛才分析的那樣,我後悔了嗎?沒有,內疚了嗎?也沒有。我直到現在,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每一根血管都暢通無阻,每一粒細胞也大呼舒坦,這種無拘無束跟逍遙自在,我上學期間沒經曆過,上班期間更未體驗過。
“那時我想都沒敢想。這種自由自主的感覺,從我記事以來,都不曾有過,你明白嗎?從小到大,我都被一根棍子,啊不,是許多根棍子指使來指使去,往左、向右、朝前、退後,向上,接著向上,天天向上。我就這麼被指使了二十多年,沒有自由,沒有自我,沒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和空間。說白了就是一個傀儡,貨真價實的人形布偶,你說是不是?
“如今我總算從指揮棒下掙脫,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喝我自己想喝的酒,聽我自己想聽的音樂,感覺更像個人了,也終於知道什麼是自己了——‘自己’,就是‘來自於己’,一切由自己決定,一切由自己負責,不是嗎?想法、決定、行為不能來自於己,就不是自己,不是嗎?所以你看,我今天沒有後悔,明天也不會,後天,後後天,統統不會!我事前三思過,事後不後悔,怎麼能叫衝動呢?這明明白白是一個理性的決定,成熟的行為,一個配得上完美的決斷。
“你不是說人要成長學習嗎,我也曾在經書上讀到過,‘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我雖然不是上智,但絕不是頑固不化的下愚,你彆跟我的親朋好友們一樣,用錯誤的眼光來評判一個正確的決定,用世俗的標尺來衡量一個脫俗的靈魂。老實說,你對我的評判與事實不符,一文不值!”
正說到興頭上,星河又咯咯脆笑,我不得不收住話匣,疑惑地看她。她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彆人義正詞嚴說道理,她竟然發笑,這很不禮貌。見我停了,她又兩手放在胸前,無聲地鼓掌。
“說的好,頂呱呱!‘自己’解釋得很精彩,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星河一邊問,一邊側身從包裡取出圓珠筆和小學生用的那種黃皮練習本。
“是啊。”我說,看她翻開本子埋頭寫字,“你這是……記筆記?”我一頭霧水。
“是啊,這麼精彩的見解,我得記下來,免得以後忘了。”她記下來後,收好筆本,“我以為你隻會喝酒,沒想到你還真雄辯,旁征博引的。‘逝者如斯’和‘唯上智與下愚不移’,這兩條都是夫子的格言,不錯。不過呢,也有美中不足,你對經典的理解還有偏差。世人對夫子的理解還是流於表麵了,過於膚淺,你也不能免俗。‘逝者如斯’講的是河流不假,但顯然,你對河流還是有所不知,對河流的理解還有待提高。不過沒關係,來日方長,以後有機會糾偏。人生路漫長,就是用來糾偏的。”
又來了!現在我要承認,她的確人如其名,婆婆媽媽的教導就如名字一樣,多如繁星。河流就是河流,有什麼“有所知無所知”的,真是吃飽了撐的!但我一時沒想好怎麼反駁。
“你好像讀了不少書。讀書多了,就愛掉書袋,書袋掉多了,就愛掉更多,直到掉不出來。總會詞窮的。”我儘量壓著火,畢竟人是姑娘家,不必一般見識。
“當然,書袋是掉不完的,不過也總有掉完的一天。再說掉書袋能有什麼意思?我是在跟你說實,不是說書跟說教。”
“說事?”
“說實,三聲,實在的實。”
“你自己生造的詞?”
“‘說實在的’——不是有這麼個詞嘛,四個字有些麻煩,我就簡化成兩個字。你知道,漢語的靈魂就是言簡意賅。有時候,就該讓本來的東西回到本來的位置。”
“你說話的方式,呃,說實——說實在的,有時候聽得人頭疼。就不能好好說嘛,用正常人的方式,丁是丁卯是卯的說。”
“那好,我問你,你說時光倒流是不切實際的奢望,也就是說,你來這家酒吧,不是為了找回逝去的時光。那如果我告訴你,時光倒流是可能的,你會信嗎?”
我留意到,星河的酡紅不見了。
“除非你能證明,我就信。”我心裡想的是卻是,“鬼才信!”
“如果,今天這次相遇,不是萍水相逢,而是久彆重逢呢?”她忽然間嚴肅,上身板得更正,像是要拍證件照。
我一時怔住,拋開所有道貌岸然的顧忌,毫不掩飾地細細打量對麵。眉毛、眼睛、鼻頭、口唇、身形、神態,所有能被眼睛看到,能被耳朵聽到,甚至能被鼻子聞到的細節,都納入記憶,細細核計,然而記憶給我的答複是:這就是個陌生人!大腦發誓說,從我出生那天起到今天為止,我沒見過她。
“彆拐彎抹角了,直說吧,是不是我爸媽派來的說客?”我耐心用儘,無心糾纏下去。
“說客……你覺得……我像蘇秦或張儀?”她張口結舌指著自己說。
她現在這副模樣,又不像聰明的說客了。我整理思路,突然鬥膽說:“你莫不是在——釣魚?”
話出口我就後悔,說重了。就算她前麵多過分,也不能這麼說人家,我到底是跟她一般見識了。看來真是氣糊塗了,才會說出這種混賬話。我正要道歉,唐棣已站到桌旁,笑吟吟朝蘇星河伸出手。
“嗨,你是小貓的朋友啊,過去沒見過。我叫唐棣。哇,你眼睛真漂亮,就像——‘黏著秋日天空的銀色星星’。”
此時留聲機裡正播放著John Coltrane的歌曲《Autumn Serenade》,“黏著秋日天空的銀色星星”正是歌曲中剛剛唱過的一句歌詞,唐棣現學現賣,借花獻佛了。
蘇星河扭頭看唐棣,隻是禮貌地點了下頭,不顧對方手一直伸著,沒有握。我覺得奇怪,她見我時那麼自來熟,主動伸手,活潑外向,見唐棣卻矜持得像換了個人。我怕朋友尷尬,情急之下替她報了家門。
“她姓蘇,名星河——萬千明星閃耀長河。我們也是初次見麵。”
蘇星河臉色大變,從挎包裡掏出錢包,胡亂抽出一張二十元鈔票,放到桌上,慌慌張張匆忙離去。我和唐棣驚愕得麵麵相覷。
“她這是……怎麼了?”唐棣看著我,哭笑不得,“是老鼠遇到貓了?可我也不會吃了她呀。”
我無言以對。心想著今天真是見鬼了:沒頭沒腦冒出個說客,又沒頭沒腦教育我一頓,最後沒頭沒腦溜之大吉。我半天沒緩過神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顆被咄咄怪事攪得一團亂的腦子,突然聆聽到一陣低沉的弦樂,憂鬱琴音過後,響起一聲飽經滄桑的渾厚女低音。我頓時汗毛倒豎,虔誠地支棱起耳朵。是Billie Holiday!
滿屋子飄蕩著這位爵士女皇如泣如訴的歌聲。
“I’m a fool to want you
I’m a fool to want you
To want a love that can’t be true
……”
每飄出一句英文歌詞,唐棣就低聲翻譯成中文:
“我是一個愛你的傻瓜
我是一個愛你的傻瓜
一個得不到真愛的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