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還要從十五年前那個秋天說起。我的人生在那個金色季節急轉直下,一度失控,幾乎山窮水儘,她及時拯救了我,抓住我的頭發從水中拖起,令我重獲生機。
是她讓我意識到,我身上還藏著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世間還延伸著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條成為更好自己的路。
她令我脫胎換骨,令我在滿盤皆輸的敗局裡,依舊沒有喪失找北的勇氣,令我在人生的急景流年裡,抓住一點微茫希望,撥開叢叢荊棘,照舊蹣跚前行。
我們相識自一次無關緊要的偶遇,這次不期而遇,與這座城市裡每日近兩千萬人流之間的擦肩而過沒有區彆。我自小到大在這座城市裡偶遇的人數,每日就算按最低百十來人估算,累積到如今,也有近一百萬次了,百萬分之一的一次偶遇,當然不會在我身上引發什麼特殊效應——就像一滴水落入西湖,西湖不會就此變成洞庭。
那天我照常靠窗坐在“時光倒流”酒吧,手捏高腳杯細杆,無所用心地貼在耳邊輕搖。酒液與杯壁沙沙摩擦,激蕩出羅曼蒂克的葡萄香。酒吧東北角那台仿古留聲機在壁燈光圈裡閃閃發亮,金色銅喇叭裡飄出的爵士樂婉約低徊,像個怨婦在傾吐生活的諸般不快。
屋內光線半明半暗,混雜著柔和的燈光和從百葉窗透入的光線,恰恰是我喜歡的折中亮度。六十平大的屋內,除了我,隻有親自充當調酒師的老板和一位緊盯電腦屏幕的年輕女人。真好,沒有人聲的乾擾,一切都遵循著自然的節奏,一切都在自行運轉,我喜歡這種隻有音樂流淌、不吵不鬨的靜謐。
手裡的酒已是第三杯了,我習慣性地聳鼻,捕捉香氣的層次。我現在已經發現,香氣是杯中酒為迎合酒主人口味而特意分泌出的,是刻意逢迎的氣味,就像半老徐娘為迎合如意郎君刻意塗抹的脂粉,這脂粉是千方百計要迎合男人口味的。
當然,無論脂粉質地多麼高級,都掩蓋不了徐娘已無法挽回的遲暮俗態。酒跟人一樣,或者可以認定,酒其實是人的分身,酒會迎合人味,人也能從酒裡品出自身的味道。
彆問我為什麼知道這些玄而又玄的玩意兒,如果你像我一樣天天坐在同一處,端著同樣質地的大肚玻璃杯,喝同樣顏色的刺激性液體,四周溢滿一成不變又撩撥人心的情調,就不難得出同樣的認知。這沒什麼神秘可言,就是一種固定生存方式馴化的結果,經長期熏染後,你的眼耳鼻舌會演化得空前敏感,你能捕捉到過去從未觀察到的細枝末節,那是一種具有超越性質的感受力,超越日常,超越常規,超越常識,超越理性,超越理解力的邊界。
據說文學家具備這種能力後,就會用耳朵代替眼睛,用眼睛代替舌頭,用舌頭代替大腦,如此錯位替換,打通感官障礙,發明出一種叫做“通感”的手法,文字因此更加有趣,文學因而更具魔力。
正嗅著酒,聽到開門聲,爾後門那頭傳來一聲富有磁性的“小貓”。我沒有回頭,隻回道“流浪的”。那滿帶磁性的男低音,來自我的好友,唐棣。不用看就知道,他現在一定滿帶笑容,他見人就笑,好似臉上笑肌有用不完的力氣,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因為我做不到,見到一般沒有交情的人,尤其是陌生人,我連裝樣子都裝不來,更彆提抬起笑肌和嘴角那條弧線。
他也是一個狡猾的家夥,一般人看不出來,隻有我這樣心思敏感、又跟他有深入交往的同黨才能覺察到,不過他深藏在和善笑容下的狡猾對我沒有威脅,我也就不以為意。
唐棣在本市音樂台主持一檔流行音樂節目,一年多前我還在那裡不亦樂乎跑腿時,他是唯一對我還算關照的同事。他跟我一樣,也喜歡藍調和爵士樂,我們由此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離職後,我找到了這間爵士音樂酒吧,如獲至寶,於是本著朋友之間有福同享的宗旨,就把他也招呼了過來。
唐棣一陣風從我身旁過去,沒有停留。我們熟悉到了不需要客套的地步,即便他來了不跟我打招呼,我也不介意,真正的朋友之間,客套都是多餘的。
很快身後某處就傳來喁喁私語,間或有女人嚶嚶淺笑。我知道,唐棣又當起獵人來了,這是他的拿手好戲。這家夥深知自己魅力所在,運用起來也胸有成竹。他那副上天吻過的好嗓子,簡直是天生殺手鐧,任何一隻肉耳朵都抵禦不住它喁喁低語的攻擊力。
當那女人的笑聲愈來愈頻密,愈來愈無法自控地拉高,我又知道,獵物上鉤了。我記得她戴眼鏡,穿著深藍色西服套裝,白襯衫領子蓋在西服領子上頭。她麵前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紅綠色短柱組成的曲線,邊上不斷閃動著變化的數字。她這裝扮,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寫字樓裡的白領或金領。見過她好多回了,但從沒打過招呼,她看起來是那種不大好接近的高冷女性。
我耳朵有些發癢,腦子裡嗡嗡聲不絕,一會兒是朋友撩撥女人的甜言蜜語,一會兒是女人難以自持的笑……我突然間覺得燥熱,喉頭發乾,眼睛也開始發癢。
我在心裡咒罵:“天殺的主持人。”同時又忍不住感慨,人與人的命真是天差地彆:有的人卯足全力嘔心瀝血都得不到的東西,另一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到手。就拿唐棣來說,彆人追女孩,千言萬語都不一定能打動對方,他三言兩語就能做到。這種天賦是老天爺賞飯吃,學不到的,如何努力都不行。
我倒不是嫉妒唐棣獵豔的本事,我本人對獵豔這回事雖說不上反感,但也無動於衷。我心底裡渴望的是長久而穩固的兩情相悅,就像我在這家酒吧流連了足足八個月,八個月裡,我沒有主動招呼過一個異性,就連令我一見傾心的老板娘,都是她來主動認識我的。
怎麼說呢,流於表麵的交往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懶得花心思去結交泛泛之輩,還要提著氣去維護結交之後那一個個空心的、沒有實料的“球”——這些沒有實際內容填充的關係,就像一個個空心的氣球,隻有薄薄的一層皮,經不住按壓,一戳就破。有閒心去吹鼓一個個一戳就破的空心球,還不如老老實實經營一段有真材實料的感情。
我雖然對唐棣的做派不屑一顧,認為他不過就是巧言令色、虛與委蛇,但有一次實在好奇,就問他到底對女人們說了什麼,逗得她們難以自持花枝亂顫。
“講笑林廣記唄,講笑話。”
“快老實交代,笑話誰不會講!”
唐棣懂我的為人,知道我不是為了竊取機密後如法炮製,做他的情敵,於是就坦誠相告。
“跟女人說話,要討得芳心,當然不能跟傻子似的聊天氣、侃美食。沒有女人對天氣感興趣,也沒有女人真正在意美食。所有有誌於傲人曲線的女人是不會在意美食的——她們通常都是厭食者。你要跟她們聊的隻有一樣:就是她們自己。她的身材、穿著、氣質、神采、頭發、眉眼、睫毛、眼影、膚色等等等等,她身上的一切,哪怕是手肘和腳趾甲,都是上好的話題。總之,每一句話都不離她本尊。就算你走神誤說了一句‘今天天氣真好’,下一句也要圓回到她身上說,‘這樣的天氣能與你相遇,豈非天意?’,明白?”
我一聽這就是他的秘笈,差點沒暈過去。原來女人這麼好騙。但聊天時句句不離本尊,還能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這得從外到裡細聊到什麼程度,如果一直重複聊眼睛鼻子眉毛嘴唇衣服,肯定也是行不通的,所以,能一直聊一個對象又不重複,這本事不服也不行。
唐棣的解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令我大開茅塞,不過這種茅塞頓開不是修行者菩提樹下苦思之後的那種豁然,而是“哦,原來是這麼回事,也不過如此”這種。我又不是不跟女人交往,我可從來沒用過“句句不離她本人”的套路,不照樣也有女性青睞嗎?他說那是你天生自帶憂鬱氣質,人又生得翩翩公子哥兒,精神和□□都符合女性審美,自然桃花旺。
我感覺燥熱時,又有兩個人進來,遠遠跟我打招呼,叫了兩聲“小貓”。我那時已經喝了好一陣,腦子有些發蒙,聽到有人叫就揚揚手算是回應,頭都沒抬,沒聽出來是誰,也懶得判斷。這樣做可以省出些腦細胞,沒準能去用來做些正事——可實際上,走出離我十來步遠的那道灰白木門後,我也沒什麼正經事可做,要麼是另尋一處打發時間,要麼回家躺屍。
算算,到今天我已失業一年有餘,一年多來的任性逍遙,早把我的誌氣消磨得精光。夜裡我常常覺得,這輩子應該不會有出路了。不過“此生再無出路”的念頭對我來說並不可怕,這種可能性一旦成為現實,我直視麵對就行了,就像眼下,其實很可能就是“沒有出路”的狀態,我不活得好好的麼。
我不理解,為何這個時代人人都在焦慮所謂的“出路”,很多人實際上遠沒到山窮水儘,卻走上了絕路。這個時代我不能理解的事多了去了,我也不打算去刨根問底,懶得費這腦子。
我強忍膩煩,抿一口於我而言已落入俗套的葡萄酒,聊以打發更加令人膩煩的平常一天。我伸手撥了一下窗台上的霞光海棠,看看窗外,日頭還高掛著,還隻是下午,這一天還長著呢。我感到少有的憋悶,辭職以來頭一回覺得酒吧的時光也這麼難熬。這時老板陳琦走了過來,在桌上放下一杯熱茶。
“是不是有些熱?”他朝窗外努努嘴,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額角,“要不要開空調?”
我伸手摸了摸額頭,還真是出了不少汗。“不用,琦哥,出汗排毒,有益健康。多半是喝酒喝的。”我衝他一笑。
“這杯我請。老家那邊昨兒新寄過來的雲霧茶,你嘗嘗。”
沒等我“謝”字出口,琦哥轉身走了。我看著那消瘦精乾的背影,朝他舉了舉杯。琦哥湖北人,中等個,寸頭,麵相和善,有著南方人特有的細膩和周到,從你進酒吧那一刻起,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就都在他眼裡心上了。如有必要,他會適時走上前,送上恰如其分的問候和關切。
我在這座城裡待過幾十間酒吧,獨獨鐘情於“時光倒流”——就像鳳凰非梧桐不棲,我現在是非這間酒吧不喝——就因為這裡有一位貼心老板。這年代,人與人之間最缺的就是關懷,我在這裡找到了這樣東西——我可不會像那隻下山猴子,丟了西瓜去撿芝麻,我得抱緊西瓜。
也得承認,我留在這裡,還為另一個人,蕙姐,也就是這裡的老板娘。她叫邱蕙,每一回進酒吧,第一眼就是望向吧台,看她在不在。蕙姐時不常來酒吧幫忙招呼客人,她的細心體貼不在丈夫之下,還是個落落大方的美人胚子,來這裡的酒友,不分男女,沒有對她不傾慕的。
可蕙姐不是唐棣口中的那種女人,她好像並不太喜歡彆人恭維自己,唐棣有兩次趁老板不在挑逗她,百般恭維,卻被奚落得夠嗆。罕見碰壁之後,唐棣卻不承認,反怪蕙姐有眼無珠,並聲稱自己對她沒有非分之想。
“我誇蕙姐像一朵純潔的芍藥花,她竟然說我是汙穢的黃牛糞!伸手不打笑臉人,沒想到她竟這麼刻薄。要不是看琦哥仗義,是朋友,我真想從此不來了。”第二次挑逗失敗後,唐棣跟我抱屈。
“她那是玩笑話,我在旁都聽到了。再說了,你上次誇蕙姐像勿忘我、含羞草時,她不是說了嘛,以後不要拿花啊草啊來形容女人,俗氣。你偏不聽,是你不尊重人家在先,自討的。”我說。蕙姐刻薄又不失圓滑地譏誚唐棣後,我對她更加另眼相待,知道她不是隨性的女人。
這天我煩躁不安,可能跟蕙姐不在有莫大關係。此時留聲機裡緩緩流淌著John Coltrane的薩克斯曲“In a sentimental mood”,懶散的旋律中暗藏不為人知的愁緒,將我緊緊包裹。我如坐針氈,鬨不清為何就連平日大愛的John Coltrane也不能使我鎮定。我乾脆忍著喉頭發嘔的感覺,喝下一口酒,這一口下肚後,腹中立刻就反饋上來不適,隱隱疼痛起來。我按壓肚皮,稍微舒服了些,正當我鬆了口氣,一個影子從左側方款款靠近,在我身旁落座。
“小貓。”
輕如夢幻的一聲招呼——是個陌生女聲。
我耳朵像被一根毫毛撓了一下。
那是2000年秋的一個午後,長椿街口的“時光倒流”咖啡酒吧,南向窗邊,秋陽將她塑為一尊閃著光的形象,就像西方畫裡常見的聖女。她巧笑著,眼眸清澈得能照出人影,額頭上覆著厚厚的劉海,長發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