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冰 她說得那麼認真,像一句最真摯的……(1 / 1)

秦關雪急匆匆地回了家,腳步甚至稱得上倉皇,將大門砰地關上,反鎖兩道,一頭衝進了臥室。

做飯,吃飯,出門,這一趟花了兩小時,床頭櫃上已經出現了新的刻痕。秦關雪還被自己的突然共情嚇得有些驚魂未定,幾乎草木皆兵,又將家裡所有窗戶仔細檢查了一番,確定都好好反鎖著,這才走回床邊,定下心神,閱讀新的刻痕:

【我的手解開了!

謝謝你,真的太謝謝你了!天啊,三天了,我真的感覺肩膀動不了了

最開始試著聯係彆人,我真的走投無路了,我之前隻試著這麼做過幾次,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拚命想拚命相信我一定能把信息傳遞出去,結果居然成功了!!

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太感謝你了

我的手是被塑料紮帶綁著的,之前幾天應該是充血了?越來越動彈不得,你讓我去看看蹲廁的水管,雖然很舊,一堆鏽,也沒什麼尖銳的地方可用,我蹲著拚命用手去磨,想把紮帶磨斷,磨了半天還是沒用,我都快累癱了,崩潰地往水管上撞,結果

紮帶就斷開了!

我活動了好久手指,現在感覺好多了

完全不知道什麼原理,但沒有你我肯定想不到這麼做

不,沒有聯係上你的一線希望,我可能早就嚇呆了,什麼都做不了吧

再次謝謝你!

綁架者還是每晚深夜跑來扔食物和水,不知道到底想乾什麼,似乎並不想和我有什麼接觸……不過這樣也好,隔著門縫,應該看不出我已經解綁了】

所以之前她是因為手充血動不了,刻字不方便嗎?已經逐漸習慣“蕭雯”留下支離破碎的文字,突然看到這麼完整且語句通順的內容,直到刻痕再次消失,秦關雪都還有些恍惚。

不過……這確實是她記憶中蕭雯說話的口吻。

蕭雯就是這麼個了不起的女孩。她的家裡兵荒馬亂,似乎總不能如意,似乎父母都不在乎她的存在,可蕭雯從沒因此自暴自棄過。她很樂觀,充滿力量,即便在她最沮喪的時候,秦關雪也能感受到她蓬勃的生命力,比太陽更耀眼。

秦關雪終於略鬆了一口氣。

“蕭雯”沒受傷,也沒被綁架者發現,那就好。現在她的手被解開了,兩重束縛也算初步解決一個,秦關雪重新看了看自己先前根據她對房間的描述畫下的平麵圖,想了想,寫下:【能試試夠到窗戶嗎?】

雖然按描述,鐵欄窗是在牆壁的上側,但之前“蕭雯”被反綁著,動作都不方便,現在再試試能不能夠到窗戶吧,如果可以的話,也能從鐵柵欄間觀察一下外部的環境。至於“蕭雯”腳上的麻繩……雖說綁架者沒有主動接近她的意思,可她的手之前是被反綁的,這還好說,但麻繩是綁的死結,割斷的話,未免也太明顯了,就算隔著門縫觀察,也有可能被發現,秦關雪還是想再想個更穩妥的辦法。

今天的三次回複已經結束了。時間也到了下午,秦關雪看了眼鐘,估算著李老師也快來了,自己走出臥室,拿鑰匙鎖上臥室門,在客廳等。

五點還不到,李老師就來敲門了,她很守時。

秦關雪打開門,李老師站在門外,對她微微一笑:“小雪。”

李老師剪的是很乾練的齊耳短發,小圓臉,大眼睛,臉上有細小的痣,還有點雀斑,雖然長相是孩氣,顯歲數小,但李老師似乎從來不打扮,加上人瘦條條的,有時候看著憔悴,用老一輩的話說就是沒有福相。秦關雪倒不信這些,隻覺得李老師愛笑,一看就溫柔可信。老師一見到桌上剛買來的高鈣牛奶和芝麻糊,笑得更高興了:“給老師買禮物了?”

秦關雪解釋:“老師,我爸講說你和家裡老人住一塊兒,我去你家吃飯也打攪老人休息,所以想買點禮物……”

老師忍俊不禁,搖搖頭:“你心眼還挺多,可惜用不上了。”

秦關雪不解。

李老師隻隨意道:“我爸19年就走了,我媽得了癡呆症,狀態差時還打人,我工作忙,照看不過來,去年她跑丟一次,找到以後我實在沒辦法了,隻能送她去敬老院請護工照顧。現在我是一個人住”

秦關雪一時啞口無言,手上的禮物像燙手,臉也紅了:“我——我不知道——”

“沒事,都幾年前的事了,”李老師說,“做子女的也是儘心,有些事拿它沒辦法的,儘心就夠了。說來也是,家裡條件再好,人都散了,有什麼用呢。”

隨口感慨之後,老師就幫著把東西搬上了汽車後備箱,秦關雪跟在後頭,難免覺得自己在人情世故方麵屬實一竅不通,好在李老師似乎並沒多在意她的錯估,一路上也隻問些理想誌願和學府的事,談得很輕鬆,秦關雪心裡想:或許老師這麼關心自己,也是因為自己父母總不在身邊,而老師的父母……吧。

但……為什麼老師的姐姐不回來呢?

父親過世,母親得病,她不回來幫忙嗎?

還是說,她回來過,隻是瞞著其他人?

秦關雪不了解老師的姐姐,那個【仙姑】究竟是怎樣的人,一時也猜不透。

老師家很整潔,晚飯做得家常,但口味很好,有葷有素。吃飯時,秦關雪把爸爸的交代原樣複述了一輪,幾番推拉後,總算將夥食費轉了過去,心裡一塊大石落地,吃東西也更心安了。李老師頻頻給她夾菜,秦關雪道了謝,咬著筷子,終於開口:“老師,昨天你說到……蕭雯失蹤的那段時間,我們高中也有三個女生失蹤,是真的嗎?”

“是,名字我都還記得呢。叫……周嘉嘉,趙秀楠,還有一個姓孫,應該叫孫婉什麼的,”老師說出了秦關雪筆記裡五個人名中的三個,“我記得兩個是高一,一個是高二。”

“都是十六周歲?”秦關雪問。

新聞裡有五個女生的出生日期,她們都是16歲。

“嗯…估計是吧……”李老師思索著,“蕭雯失蹤那年的開年,大概是一月,20年寒假吧?周嘉嘉跟趙秀楠那時讀高一,不是一個班的,但也是打小玩得好。你也曉得,咱們這雖然沒山,卻有好幾條大河,當時怎麼找也找不著人,就以為她們倆是出去玩,掉河裡被衝走了。不過也有說是被拐了的。當時放著假,學校這邊不擔責,我知道得就不多。然後是寒假之後,下半學期開學,在四月,有個高二的女生也不見了,就是那個姓孫的女生。她是高二文科班的,我當時帶高三,給她們班代過幾節語文課,了解得多點。孫婉爸媽在外地打工,她是寄宿在鄰居家,平時有點叛逆,總跟鎮上一些混混太妹一塊兒玩,在學校裡也老說要出去闖江湖,她們班主任教育過幾次,都沒效果,還想請家長談話,可人家父母都在外地,最後也沒轍……當時她不見了,都說是離家出走,或者跟誰跑了。”

“都是就這麼消失了嗎?”秦關雪有點不敢相信,“沒人找到她們?”

“哪那麼容易啊,”老師歎氣,“咱們這街上的監控沒那麼多,這幾家人自家父母也找得不急……”

“找的不急是什麼意思?”

李老師不安地動了動,好像不喜歡背後說人壞話:“……唉,怎麼說好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的吧。孫婉我跟你說過了,是父母外出務工,以為她跟人跑了。兩個高一的女生,周嘉嘉是離異家庭,父母都再婚了,她平時是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間換著住;趙秀楠…我記得是家裡有好幾個小孩,超生,父母掙錢養家都來不及,沒有精力財力去找她,也就當她是被河衝走了。”

秦關雪想到了蕭雯。

……蕭雯的父母也是一樣,從小到大都不太管她的事。

秦關雪問起了還沒被提到的最後一個失蹤女孩的名字:“那,老師,你認識王葉欣嗎?”

她是五人中第一個失蹤的。在19年八月消失。

蕭雯是最後一個。

這一次,李老師想了很久,久到秦關雪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才突然一拍手。

“我有印象了,”老師說,“王葉欣嘛!她不是我們高中的啊,她是單親,幾個月大時他爸就賭博欠債跑路了,她媽是鎮上服貿市場搞批發的。王葉欣念完初中就不讀了,應該是在我們鎮的那個楚魚第三服裝廠打工。”

“她不是沒成年嗎?可以工作的嗎?”秦關雪驚訝道。

“滿十六周歲了,”老師說,“王葉欣……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這個人,那一年新高一剛開學,我們辦公室分管高一的年級主任,哦,姓吳的那個,吳主任在辦公室裡還感慨了好幾天,說自己家附近一個從小看著長大的鄰居家小姑娘不上了,家庭條件不好,自己也說讀書讀不下去,可惜了好久。說的就是她。後來王葉欣怎樣了?你怎麼突然問她?”

老師臉色一變:“……她也失蹤了?”

秦關雪沒回答,默默扒了一口飯。

她發現了,不管綁架者究竟是誰,綁架者選擇的對象都是相似的:首先都是16周歲的女孩,其次就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或是父母不總在身邊,或是家庭不怎麼關注——包括蕭雯在內,這五個人間蒸發的女孩相對而言,都是會消失得更悄無聲息的類型。

沒什麼人關心,沒什麼人在意,甚至沒人能說得出她們消失前最後在哪,最後見過誰。

不,也許除了蕭雯吧……

秦關雪本還想問問李老師姐姐的情況,可看你不說話,李老師大概也猜到了王葉欣的處境,她像是頭次發覺竟有這麼多本可以在她任職的學校裡度過青春三年的少女莫名消失般,陷入了低沉的沉默,秦關雪反複張口,都不知該怎麼繼續問下去。

這頓飯就在壓抑的氣氛裡結束了。離開之前,秦關雪不經意掃到老師電視桌上擺著的相框,裡麵是張一看就年頭久遠的照片:兩個小女孩在照相館擠在一起拍照,背景是畫滿鮮花的影布。一個打著兩條麻花辮,臉上落著稀稀散散的痣,應該是小時候的老師,另一個沒看清人臉,個頭高一些,隻瞧見頭發黑漆漆地披散,親密摟著身邊的小女孩。

是老師的姐姐嗎?

回到隻有一個人的家,秦關雪洗漱後入睡,夢到了她與蕭雯最後見的一麵。

這段記憶曾無數次回到她的夢中,又漸漸模糊,好像連蕭雯的虛影也不願再眷顧她,沒想到今晚會再現,也算久違。

2020年7月14日,暑假。

千禧年前曾盛行過轟轟烈烈的“告彆兩室三廳”宣傳,所謂兩室三廳,就是錄像室、台球室、卡拉OK廳、舞廳、遊戲廳。在那之後楚魚鎮的這些娛樂場所便一蹶不振,直到現在也隻還剩零星幾家卡拉OK。在那之後把住時代浪尖崛起的休閒場所,便是旱冰場。

鎮上的旱冰場很大,零幾年到一幾年很是輝煌過,從年輕男女到父母帶著孩子鍛煉身體再到老年人,什麼人都有。蕭雯天生身體協調,幾乎一沾冰麵就沒摔過,從小就喜歡在這消磨周末;秦關雪恰恰相反,成績好,體育差,從來沒有平衡感,但秦關雪總是陪著蕭雯,隻要和她在一起,再討厭的活動也變得有趣了。

就這樣到了2020年,隨著互聯網不斷普及,網絡娛樂越來越多,旱冰場已漸漸冷落蕭條,但7月14日,她們還是在這見麵了。

蕭雯租了一雙白色的旱冰鞋,坐在場邊,一絲不苟地係緊帶子。秦關雪穿著長裙,是墨綠色的,襯膚色,很認真地編了一條五股辮。這身打扮當然不適合運動,不過秦關雪不在意,她本就不擅長體育,隻想在和蕭雯出來玩時,鄭重其事地讓她看到自己最漂亮的一麵。

那天秦關雪摔了七八次,她記得蕭雯的笑聲,蕭雯滑行時輕盈的體態,蕭雯揚起的頭發。她記得蕭雯拉著自己的手:“你彆緊張!放鬆就不會摔了!”

“我不緊張,”秦關雪說,“你拉緊點——”

蕭雯大笑,她的眼睛很亮:“彆害怕,有我呢,我保護你!”

旱冰場放著一首很動感的英文歌,鼓點飛快,秦關雪的心跳更快。

她突然很想說:我喜歡你。

她們之間說過很多次“好喜歡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歡你”“最愛你了”。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這四個字卻哽在秦關雪的喉嚨,像有千斤重,無論如何都講不出口。

她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玩了幾個小時,秦關雪總算控製好平衡,蕭雯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在白色的仿冰麵上繞圈。

秦關雪看了看她,問:“天這麼熱,你怎麼還穿長袖啊?”

“沒什麼,我不怕熱。”蕭雯說。

秦關雪心裡一冷:“你爸爸又喝酒了?”

蕭雯搖搖頭,反問:“你呢?爸媽又出差了?”

“去北京了,”秦關雪深吸一口氣,“你媽真的不報警嗎?你爸不是說要戒酒嗎?”

“她不想報,我說了有什麼用,人家不願意聽。你記得不,小時候你第一次上我家玩,他半夜喝多了回來,把你嚇得報警,結果呢?我媽就說沒事,你回家被你爸媽打電話罵多管閒事,差點明令禁止我們一塊兒玩了。戒酒?他都戒了多少次了,還不是一樣,一喝多就發酒瘋,又摔又砸的。”蕭雯的語氣有些苦澀,“有時候,真不想在家呆下去了。”

麵對她的難處,秦關雪隻有深深的無力:“等我們一起上了高中,再等三年,我們畢業,就一起到外地上大學,再也不跟你爸媽聯係了,以後我就是你的家人。蕭雯,一切都會好的。”

“我們要去同一座城市。然後畢業後也要在同一座城市工作。”蕭雯輕聲說,像在描述一個遙遠的夢,“這樣我們就可以住在一塊兒,天天在一起,我要給你買兩隻貓,我們一起養,就這樣一直一直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永遠在一起。永遠都是我和你,我們兩個人。”秦關雪說,“一言為定,你不能反悔啊。”

冰麵反射了周圍場館的彩燈,閃爍著斑斕的炫光。蕭雯笑了,她的笑容在光暈和記憶裡愈發模糊不清。她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她說得那麼認真,像一句最真摯的諾言。

離開旱冰場分彆前,她們約好第二天在秦關雪家見麵,反正秦關雪爸媽又不在家了,她乾脆做主,讓蕭雯到自己家住幾天。她們還定好了接下來要一起補之前想看卻沒時間看的電影,做了很多很多計劃。

第二天,7.15,秦關雪激動得坐立不安,等著蕭雯來電話說我到啦快給我開門。

她等到天黑,蕭雯還是沒有來。

秦關雪給她家打了電話,問蕭雯是不是沒空來玩了,她媽媽奇怪地問:“她一大早就出門了啊?不是去找你嗎?”

接下去的片段很模糊。

秦關雪隻記得所有人都告訴自己,蕭雯帶著身份證和幾百塊錢不見了,她離家出走了。但秦關雪知道這不可能。因為她們約好了的,她本來要來見她的。

蕭雯說過永遠不會離開她的。

但秦關雪再也沒有見過蕭雯。

【day3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