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北殷帶著我安靜的通過畫室上了樓。
螺旋樓梯的末端是另一扇門,唐北殷用指紋開了鎖,先我一步走了進去,在我頭頂撐開了傘。
隨著雨點打在傘麵的聲音劈裡啪啦的響起,唐北殷反手關上了門,司空見慣的朝裡麵喊:“季景敘,怎麼又著放火了?滅火係統一個月炸開七次,你下個月工資也沒了。”
另一邊很快傳來了回聲,那個聲音曾和唐北殷對話:“我靠,彆扣了!”
他被澆成了落湯雞,扒著艙門跟唐北殷哭窮:“我已經吃了三個月蘿卜了,再吃該變成兔子了!”
“這次真不怪我,我跟你講…”他跌跌撞撞地爬了出來,身後傳來了一陣貨架倒塌、瓶瓶罐罐全摔了下來的聲音,“那人工智能就算關機了還有殘餘意識——就相當於我把你家蘿卜拔了之後,它還會在盤子裡罵我拔的不是時候——剛才這玩意竟然提醒我,我的實驗數據有問題。”
唐北殷輕車熟路的關閉了滅火係統,季景敘用手擦了一把臉,瞪著兩隻眼睛終於看到了他身邊的我:“大…大…大決議官…你真沒死啊?”
我懶得理他,撐著傘與他擦肩而過,去看他身後實驗艙裡的包子。
包子被我緊急關機後,一直處於待機狀態。
也就是說,他隻是失去了行動能力,卻還會保持意識活躍。
包子的意識係統負責管理聯盟的海量數據,聯盟不可能允許係統癱瘓,因此我的最高權限也隻能做到讓他彆像個人似的跟在我屁股後麵亂跑。
包子幾乎是人類曆史上最恐怖、最像人類的人工智能,所幸,他像了一個東方曆史中公認的、非常謙和友善的人。
我隔著絕緣溶液,看著漂浮在充滿透明液體的大罐子裡的包子。
他閉著眼,在罐子裡如同處於失重狀態下的人。他的四肢出現了幾處磨損,臉上被我匆忙扣上的皮膚還有雞蛋殼似的裂紋。
他的聲音有些失真,不如在空間站裡那麼像人,像是信號不好產生的模糊:“林先生,非常高興你還活著。”
“感謝您在危急關頭抓住了我的軀體。如果沒有這具備用體,我恐怕會失去你的部分資料,並會以耳機的形象保留在聯盟。”
我覺得他說的前半部分很沒必要:“無所謂,你可以把核心智能一起再丟一次。”
我的鞋上沾上了混在一起的各色液體,我恍然感覺自己還在樓下畫室,踩在一堆顏料之中。
少年畫家仿佛在我身後,筆下畫著我和包子之間怪異的人機聯係。
在那幅畫裡,或許包子會閉著眼浮在絕緣艙裡,與我體內的芯片隔空共鳴著。
我和他之間連著千絲萬縷的不可見的線,他的係統裡填滿了我的數據信息、他的身體裡有我的一半心臟;隻有我能製造和修複他的核心智能、隻有我能解鎖他的最高權限。
我們隻要存在一個,聯盟都可以根據我們任何一方,複製出另外一方。
我們是彼此的影子。
相隔太遠,包子現在的狀態很難猜出我在琢磨什麼,他儘職儘責的向我傳達消息:“林先生,你離開前授權聯盟使用你的影像,以維持大決議官的正常出席,但是那些任務還是該由你處理。我將為你整理每日的工作,即便不在其位,也請你及時完成。”
“檢測到你的附近存在潮濕狀態的人形生命體與非生命體。”包子罕見的出現了遲疑,“根據聯盟信息安全協定,請確定二位人形生物的安全係數。”
被澆成落湯雞的季景敘在唐北殷的示意下離開去換衣服了。
唐北殷向我走來。我起了戒心,後退了半步,踩在了玻璃碎片上。
唐北殷掃了我腳下一眼,出其不意的握住了我持傘的手,把我拉出了玻璃渣堆。
我不知道他又打了什麼主意,想要甩開那隻手,可另一邊的包子發出來第二次遲疑:“林先生,你在附近嗎…通訊…缺…失連接目標…”
他手上溫熱的力量感與包子褪下人聲後的機械聲音信號形成對比。我忽然意識到,唐北殷身上存在一些令我、甚至令星際聯盟都難以理解的力量。
我望著他的眼睛,那雙笑眼似乎早就藏好了所有真相、編好了邏輯完美的答案。
我鬆了手,審視著他。傘掉到了地上,擋在了我們之間,蓋住了一地碎片。
我對包子說:“在數據庫裡搜索唐北殷。”
包子恢複了通訊,經過短暫的沉默後,答道:“根據您可能需求的信息計算,本次搜索為無效搜索。”
我並不意外,似乎開始接受了唐北殷身上的不可預料:“我知道了。”
“後續的工作發到這裡吧,我晚點給你裝塊屏幕。”我盯著唐北殷,他一直在饒有興趣的看著包子,“行嗎,‘人型生物’先生?”
他笑容燦爛:“好說。”
唐北殷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地麵,帶著我穿了幾扇門。
開門後是何方位仿佛不可預料,我隻能漫無目的的跟著他的腳步,而他見的每個人對我而言都很怪異。
唐北殷好像記得所有人的名字和困擾:平常算卦十拿九穩的天賦型小道士卻逢賭必輸;淚失禁體質的小黃/書作者偏偏愛寫虐文;一餐千金難求的頂級廚師竟然有個不愛吃飯的女兒…
唐北殷不算騙我,這一路上沒人認得我,那些人隻以為我是他新的小跟班。
最後,我們走進了一個病房。
病床上的人被纏得像個木乃伊,隻露出來兩隻不太好用的眼睛和一張嘴。他靠坐著,用不分叉的手拿著勺子,努力的對付著眼前的小米南瓜粥。
木乃伊隻看到了唐北殷,大方的一指旁邊桌上的保溫飯盒:“頭兒——吃了嗎,來點?”
唐北殷坐到對麵的病床上,從果籃裡撿出一個橘子剝皮:“你多吃點,在空間站受苦了。”
橘子的香氣彌散開來,我意識到一路上的空氣讓人呼吸起來很舒服。
在空間站時,星際人類為了適應宇宙環境,很多人將自己的肺改造成了可以儲存空氣的“琉璃器官”。
琉璃器官是半機械器官的彆稱,不得不承認,它有一種病態的美。它的功能性比人類的原本器官強得多,在相親時也能給熱愛星際美的對方留下極好的先進印象。
琉璃肺能給人類儲存將近六個小時的氧氣,隻要進行過改造——高層們把它稱為器官升級——人就可以在太空工作、可以不在乎空氣中是否常年有濾芯的灰塵味。
我始終難以接受琉璃器官。
人自願把自己變成半機械化的東西?還不如一頭撞死在自己的人工智能上。
所幸我今天卻還能聞到空氣中清新或甜香的氣味。
“你可犒勞犒勞我吧!”木乃伊泫然欲泣,“空間站那破補給,狗都不吃!要不是怕大決議官那活閻王懷疑,我絕對要把種子帶到空間站去種。”
唐北殷笑了下,慢條斯理的撕下白色橘絡,反手遞給活“活閻王”,不太厚道的繼續和木乃伊說話:“想要什麼犒勞?”
木乃伊的小狗眼亮晶晶的,幾乎要放光了:“頭兒——我想見姐姐!”
唐北殷扯了張紙巾擦手:“你自己去見她嘛。”
木乃伊快哭了:“我找了她十年,我出外勤滿宇宙地跑、又把空間站翻了個遍,可我卻連謝靈兩個字都找不到…甚至大決議官也不知道她在哪。頭兒,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求你幫幫我…”
他竟是穀興思。
唐北殷未做答複,伸手按下了他枕邊的鈴,請人來喂他吃飯:“你先養好傷,其他的再說。”
穀興思急了,用木叉似的胳膊扒著唐北殷:“頭兒,等我好起來你就帶我去見姐姐嗎?你答應我了是不是?”
唐北殷被他扒遠了許多,我失去了遮擋,他終於看到了牆角的我。
穀興思胳膊僵在了半空,尷尬的咽了口唾沫。
唐北殷順勢抽身而出,把唯一的椅子讓給我坐,病號有些欲哭無淚:“大…決議官…那個…您來多久了?”
我把唐北殷給我的橘子放回了果籃,臉上沒什麼表情:“挺久的。”
我看著他碗裡金黃色的米粥,說出來第一句話就很煞風景:“你和謝靈是什麼關係?據我所知,她沒有任何兄弟姐妹。”
臉上的潮紅從繃帶往外漾,穀興思快哭了:“沒…沒有關係!”
唐北殷笑咪咪的著看熱鬨:“不解風情了吧小霽,稱呼隻是小情侶之間的小情趣而已。”
穀興思恨不得鑽到枕頭下麵:“你們兩位彆戲耍我了!”
我冷冷的看了唐北殷一眼,示意他彆亂叫。
有人推門而入,看都不看我一眼,徑直朝木乃伊走去:“祖宗,才撿回來半條命,怎麼就想著吃啊?”
醫師模樣的男子態度非常不友好的把我和唐北殷趕了出去。
我出生以來未曾受過這種待遇,當門摔在我臉上時還有些愣神。
我下意識的看向唐北殷,他好像沒被趕出來似的看我笑話。
我莫名從他幸災樂禍的旁觀中察覺出某種令人心悸的孤獨——他的置身事外有種近乎習慣的、自知自己無法被人看到的超脫——一如我知道,我無論做什麼都會被彆人窺視。
我們都被迫隱藏了起來,最後在某個誰也無法涉足的地方私密的相會相知。
我鬼使神差地抬手掐著他的下巴:“你當年是怎麼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