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跟你說了,用網撈就行,你非要親自下機甲。那旁邊的碎片藏著一堆隨時會引起反應的物質,他身體裡的微炸彈比你見過的加起來都多。”
“嗯嗯…好好好,知道了。”他非常敷衍,“花火那邊怎麼說?”
“花火不走。她說大決議官給她開了特赦權限,況且絕對領域之下沒拍到任何影像,聯盟沒有證據為難她。”
“哦…我們大決議官臨行前倒是做了不少事。”
我的頭很痛,耳邊卻嘰嘰咕咕個不停。好容易安靜了幾秒,還有人輕輕的戳我:“這就是…大決議官啊?長得也不凶啊,看著怪帥的。”
“彆碰。”
一隻爪子覆上了我的手臂,還扒著繃帶看我的傷口:“這可是十萬公投選出來的死神。”
我的眼皮很沉,不想睜開,不然一定要把他碰過我的那隻手砍掉。
“那我先走了…你彆靠他太近啊北殷。老穀被他弄得半死,現在還吸氧呢。”
隨著一聲關門的聲音,男人坐到我身邊,輕輕的歎了口氣。
他直接用兩根手指撐開我的眼皮:“不應該啊…怎麼還沒醒呢?”
我忍無可忍,用沒受傷的那隻手,一拳砸在他的臉上:“滾。”
我自知用不上力氣,這一拳不痛不癢。可唐北殷還是誇張的“哎喲”叫,捂著臉躲到了一邊:“太真惡劣了。”
“你是什麼東西?”我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恨不得一槍崩了他,“給我下藥,還敢跑到數字信息中心挑釁?天樞是吧,再跟我裝神弄鬼,我把你骨灰扔飛船裡當運輸燃料去。 ”
他的敷衍輕車熟路,轉頭給自己倒了杯水:“好好好,等我死了隨你處置,彆生氣了。”
透明杯裡盛著淡黃色的液體,比那日淡了很多。他喝了一口後把杯子遞給我:“景敘剛還誇你不凶,怎麼人一走就原形畢露了?喏——”
我伸手去接,卻在他鬆手的同時鬆了手。
杯子掉在地上碎了,屋子裡茶香四溢。
我從茶水中撿起一塊玻璃碎片,一腳踹在他胸口,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按在牆壁上:“我跟你沒那麼熟。把謝靈和包子帶過來,我不想跟你談。”
我們的距離很近,這張在研究目錄裡出現過無數次的臉終於有清晰的五官了。
聯盟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懷疑他是某種非常先進的仿生人。他們無法讀取他的數據,也不敢想象有人能突破基因數據極限,在我這種人型芯片收容所的身邊消失的無影無蹤。
如此近距離的看過他後,我無比確定,他絕對是人類。
沒有哪種機器人能像這樣,讓人覺得他是獨一無二的、無法被任何精密的數據摹寫的。
他明明骨相銳利,好似被刀削後又精琢出寸寸美感,可每一根發絲都又輕描著隨性。
眉下的一雙黑眸,深邃卻並不危險。像個藏好鋒芒的王者,明明可以執掌生滅,卻還是對無理取鬨的蒼生待以溫柔。
他對我毫無敵意,甚至還對自己的劣勢有幾分袖手旁觀的意味。
他仰頭靠著牆,無奈的笑了:“你是來乾嘛的?”
他抓著我的手腕向外一掰,扔掉了我手裡的碎片,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有多久沒見過自然的陽光了?”
我是第一批離開地球的人,陽光或草木隻存在遙遠的記憶裡。
隨著空間站的建設越來越完善,包子為我定製了營養液和感官調解裝置,讓我不用浪費時間吃飯喝水,也不會有任何多餘的敏感感覺。
時隔已久,我再次感覺到了“痛”。
我看著他抓著我的那隻手,露出來有些迷惑的表情。
唐北殷似乎意識到什麼,收了力,引著我推開了門。
“歡迎回家,我的大決議官。”
一陣刺目的陽光照來,我下意識地往後一躲,他卻不容置疑地拉著我,強行把我扯了出去。
我被動的擋著眼睛,他惡作劇得逞般笑出聲,又不知從哪弄來一把傘,撐在我的頭頂。
他頗為貼心的傾斜著傘,我還是覺得他不懷好意。
我搶過了傘,後知後覺的發現:我正腳踩堅實的土地,四麵還有烈陽曬過的草木的氣味。
青磚鋪了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從房屋連到門口,沒有鎖的木門兩側圍鬨了未開的花。小徑兩側種了一片露出些許白色的蘿卜,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植物。
“不可能…”我覺得自己被耍了,拎著唐北殷的領子質問,“地球早就無法生存了,你為什麼要做出這種全息投影騙我?”
他似乎料到了我的反應,卻不急於解釋,手心撫過一邊的草尖:“從哪說起呢…星理守則被當做星際聯盟的律令以後,聯盟上層那些精英愉快的縮回了殼裡,把刀塞到了你手上。”
“他們需要你來清除一切有礙統治的異端邪說:不可凝聚的信仰、無法解釋的異常、不聽話的天才、聽不懂話的愚者。”
唐北殷站在陽光下,說著星際人類避之唯恐不及的陰謀:“所以你毀掉了所有與神靈巫鬼有關的信息。而精英們躲在你身後,背著你幾乎把整個星際人類都拖進了虛幻世界,普通人安然吃下糖衣劇毒,沉溺於虛假的數據遊戲、自取滅亡。”
“大決議官林霽。”他看向我,似笑非笑,“你當年清剿靈物,為什麼要留下最後的神像?”
長期受監視讓我學會了如何控製自己的心跳和表情。無論遇到怎樣可以牽動情緒的事情,若非使用人工智能進行全麵計算,誰也看不出我的態度。
我轉頭看向了遠處,眯了眯眼,試著適應陽光:“那是謝靈的論文。”
“輪到我提問了。”我微抬起傘,伸出一隻手,陽光似乎不那麼燙了,“天樞首領…”
他禮貌的補充道:“唐北殷。”
我很好奇:“你的目的是什麼?”
唐北殷頂著一張正派的臉,事實上好像靠譜成分不太多:“為了謝靈的論文。”
我:“?”
他是在報複我嗎?
唐北殷笑了一下,順著小路走出了小院,我撐傘跟了上去。
“天樞滲入聯盟的人全被你抓住了。穀興思教授很幸運,多謝你手下留情,把他扔出了空間站。”
我們踩在水泥路上,他走在我的前方,確信我會跟上,沒有再特意留意我。
我候審前用假子彈欺騙監控,把穀興思弄了出去。
當時隻是認為,穀興思就是個學者,他給我提供了破局的思路,值得獎勵。就算他沒有援軍接應,死了也好過落在我手裡,被我複製。
聽唐北殷的意思,那團燒毀所有目標的詭異黑炎並非天樞所為。
我也確定它不是聯盟所造。
那它來自哪裡?
“你應該看到了格吉爾腦子裡的芯片,還試圖讀取它。那是個加了點靈能物質的連鎖程序,它理論上是違背星理守則的,但本質上就是維度不太一樣的另一種說法。”
我不明白他什麼意思:“這和星理守則有什麼關係?”
“用聯盟的話說吧。程序規定,‘大決議官’看到芯片時,它才是存在的,隻是存在的同時意味著毀滅,所以它燒起來了。”
“但是隻要你或者它不在空間站,你就不是大決議官——比如現在。” 唐北殷停在了另一個建築的門前,接過了我的傘,側身引我入內,“在這個‘已經毀滅的’地球上,你隻是林霽。沒人知道林霽有什麼不同,沒人給你投過票,也沒人在意你有沒有和我睡過。”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適應,人類竟然能頂著這樣一張雅正漂亮的臉,說出連他自己都想不起來說過什麼的滿口胡謅。
很快就迎來了我的第一次適應機會。
我推門而入,撲麵而來就是一聲看到某種不常見的小動物似的驚呼:“謔喲!大決議官——”
我感覺自己像一隻初入人類社會的猴子。
這裡就是個普通房間,堆滿了各種色調的油畫。
顏料灑的到處都是,它們不修邊幅的主人正坐在窗邊,手裡端著調色盤,畫架上擺著一張未完成的畫。
初見那位畫家時,我那時甚至懷疑了自己的耳朵,也沒懷疑唐北殷跟我說瞎話。
少年畫家上半身落滿陽光,磊磊落落。白色袖口挽至手肘,指節分明的手指握著畫筆,幾乎與畫融為了一體。
他屁股下坐著一個高腳椅,一邊用筆戳著調色盤調顏色,一邊咕噥:“不是…老大,你怎麼敢的啊?大決議官看著就x冷淡,你倆上/床的時候不會什麼都不說,直接做吧?”
唐北殷恬不知恥的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下次爭取讓你參觀。”
我轉過身,又一拳砸在了他臉上:“參觀我怎麼把你x死?”
唐北殷早有預料般偏頭躲開:“哎,你哥呢?”
畫家用畫筆比量著畫麵,添了幾筆:“樓上呢,跟大決議官的人工智能鬥智鬥勇呢。”
他說完這句話,再沒有理會我們,似乎完全沉入了自己的畫作中。
我從他身上察覺出一種極其耗費心力的專注,他是那種會隨著自己的作品哭笑的人。
這種人應該早就在浮躁的虛幻災難中崩潰了。
為什麼…
我看著唐北殷,開始懷疑自己:我眼前的一切,真的是真實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