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議室僅剩我和花火兩個人。
空間裡燈光昏暗,我一邊爭取和包子取得聯絡,一邊回憶這個女人。
我和她唯一有過的交集就是:她上任那天,我在許可上簽了字。
她成為聯盟的議政官的那天起,就失去了名字,隻有花火的代號。
她的考核成績不是最高的,但在人性相關的測試中一直保持著極強的寬和態度,這種對人類的善意越來越難得。
我簽字時,她戴著眼鏡,透過沒有度數的鏡片看著我,好像在看一棵樹或是什麼完全不感興趣的藏品。
她經過重重測試證明了自己的善,卻對我這個最高指揮官不屑一顧。
我不在乎。對我來說,隻要她有能力,她可以去摘麵包樹上最硬的一個麵包當眾砸我的頭。
那樣關懷普通人的她,竟然代表恐怖分子與我交涉。
“你代表的是什麼?”
天樞組織是聯盟通緝犯們給自己起的另一個名字。他們的成員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被聯盟法規判處有罪的人,其中不乏自願離開聯盟統治的高知分子。
那些各有所長的天才和騙子們搭起夥來,成了星際人類曆史上除了聯盟、海盜外的第三大組織。
他們活躍百年,神出鬼沒,沒人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誰都沒想過,他們的目標是我。
花火直視著我,聲音清晰、不卑不亢:“我相信您已經理解了。”
“為什麼這麼做?”我問,“你應該知道戰爭對聯盟或天樞都沒有好處。”
她用一根細繩簡單的紮著頭發,雙手插兜,身邊懸浮著一塊屏幕。
她抬手將它關閉了,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所以請您認真考慮我們的交易。”
“我對聯盟高層那些野心家沒什麼好感。他們說你是聯盟律法最大的毒瘤,要求你和包子一起離開聯盟,隻有這樣星際人類才能重新認識自己。”花火走進了困住我的透明空間,她今天的行動明顯不是衝動所致,一字一句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他們想殺掉你,但是忽略了一件事,隻要有對你的保留數據,下一個你很快就會誕生。”
我和包子的通訊仍處在最簡單的階段,我暫時不打算強行突破對我的屏蔽。我托腮看她:“就算這樣,你也想幫他們?”
她在距離我三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從兜裡掏出了一個純黑色的戒指。
看慣了麻木不仁的眼神,我發現她的眼睛很明亮:“我誰也不幫。星際維持至此,靠的是一種權衡。”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個小東西是什麼。
它能屏蔽我身上的所有監視、紮在我皮膚之下的芯片、我眼球和大腦裡植入的微小自毀裝置。
在它籠罩的絕對領域之中,我是自由的。
花火離我越來越近,雖然她沒什麼表情,但麵容看起來比在遠處時更柔和了一些:“他們的領袖說,他們想要的是你,不是想要你死;你比我清楚,聯盟也想要你,但想要你永遠不死。”
我不想與她深究:“你應該與我保持適當的距離,靠太近我會殺了你的。”
花火堅持繼續說:“我希望你能離開一段時間。在你離開的時候,聯盟離開你的庇護,才會開始學著獨立行走。”
“與此同時,你隱瞞身份去天樞的地界,幫那些瘋子實現‘假如有大決議官會怎麼樣’的設想,隻有這樣星際人才能知道…”
她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說辭:“你不是神。”
我不是神。
我沉默的看著她。隨手摘下了耳機,明知無用,還是不想讓對麵的包子看我的笑話。
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明明“神”這種概念已經被證實為澹妄。
有什麼可證明的?
等到下一次災難,無論是冷血的聯盟、還是傲慢的天樞,大家像第一代星際人類一樣一起毀滅就好了。
在她提醒我那句蠢話之前,我已經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工作二百年了。
二百年後,我突然想起自己當年選她的理由。
隻有這樣的人,才能讓人想起人類的來路。
我沒答應也沒拒絕,任由遙遠的記憶慢慢醒來:“花火小姐,你為什麼要做這麼幼稚的事情?”
花火把戒指扔到我手裡,懶得理會我的無禮:“因為我不喜歡戰爭。”
聯盟除了我就沒人能做到同時操控所有機甲,天樞有了我就沒有借口再發動戰爭。
我捏著戒指,看著那種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純黑:“你想過今日後你的後果嗎?”
花火隻遲疑了幾秒,她目光虛虛的落在我背後的星空上,隻留下一個輕淺的、帶有幾分賭徒意味的笑。
我看著她的背影,光影打在她的背後,她很瘦,衣服空蕩蕩的,並不合身。
她用前途賭我的人心。
不止她這樣做過。
“林,人類太渺小了。”
“十萬公投通過。從今天起,你就是人類曆史中第一位大決議官了。”
“我能救活所有人,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在星際活下去。你的工作是,和這九百台人工智能一起,評估這個人的死亡申請是否合規。”
“林霽…人類太渺小了。”
蘇醒的記憶帶著任何機器也無法解析出邏輯關係的聲音把我推走了。
花火熄滅了第六盞燈,我用投影留下了幾句聲明,隨後來到了襲擊點。
我到時,包子的備用機像個風中的破布娃娃,半張臉已經露出來皮下的機械骨骼,卻還固執的堅持擋在門前。
包子看到我很驚訝,仿佛我剛死了一遍,又非常迅速的複活了:“林先生,您竟然失聯了。”
我撿起他的半張臉扣回他頭上:“你要習慣。”
我順著他的臉摸到了他後腦的頭發裡,用指紋解鎖了他的核心權限,將他關機了。
我接住癱成鐵塊的包子。一陣強風突然吹起,我被吹出了空間站的領域。
我跌入了真空,像個溺水者,又被周圍尖刀似的碎片劃傷了手臂。
遲鈍的痛感和濺出的血珠讓我意識到自己隻是個普通人,長時間沒有空間站或人工智能提供的氧氣和保護,我很快就會死亡。
我昏昏沉沉的抓著包子,沒想到自己一世英名,最終隻能和我的人工智障死在一起。
機器人的身體很硬,遠沒有人類適合擁抱。
我臨死前懷念起了百年前的枕邊人。
很多人出於好奇或者嘲諷,都看過我唯一一段□□時的影像,但很少有人知道,那個跟我一起被人觀摩的男人和我隻有一麵之緣。
那時我還不是大決議官,趁著地球的假期逛到了酒吧附近。
走進裡麵,那閃著令人目眩的燈,台上的熱舞和躁動嘈雜的音樂負責撩起人心裡原始的渴望。
沿著牆壁放了一排比人高的冰櫃,冰櫃裡擺滿各種包裝的酒瓶。
老師說,我不可以喝酒。
“你是未來的大決議官,你永遠不能讓人抓住把柄。酒會讓你麻痹,情人會讓你失態,對人傾注感情會讓你有弱點。”
我一直很聽老師的話,就算那天和老師吵了架,賭氣進了酒吧也隻點了一杯飲料而已,沒有理會任何一個前來搭訕的女人。
可老師沒告訴我,很多男人比猴子還惡劣。
那個男人黑眸黑發,發梢一半垂至鎖骨,一半鬆鬆的束著。他胸口微微敞露,皮膚白皙。
他坐在高腳椅上,穿的像隻花孔雀,單手晃著玻璃杯裡加了冰球的琥珀色液體,與旁人談笑風生。
他身上有種讓人挪不開眼的從容氣質,可即便他表現得溫潤優雅,還是讓人既想接近、又不敢放肆,就像花紅柳綠裡的唯一一朵名貴小白花。
我觀察了他一會,他也看到了我,假裝不經意的對我扯出了一個招牌笑容。
沒一會兒,他身邊的人都走空了,他見我隻有一個人,便坐到了我身邊。
他當著我的麵在我的飲料裡扔了顆藥。
老師也沒告訴過我,不要吃陌生人的“糖”。
他熟稔的與我碰杯:“小朋友,這是最新的糖果,來這裡的人都會嘗試哦。”
我來這就是因為無聊,所以什麼都沒想,一口喝光了飲料。
他一直坐在我旁座,期間還轉頭與其他搭訕的人攀談。
我聽了一會他們毫無意義的對話,覺得很沒意思,起身準備離開。
我剛走到門口,他又出現在了我的身後。
“糖”的藥效上來了,我的頭有些發暈,迷迷糊糊的就跟他走了。
他背著我,我的胳膊環在他脖子上。他的身體很軟,摸起來比機器人舒服多了。
我們離音樂明明越來越遠,它們卻在我的腦海中越發清晰的循環。
我想起他敞露的胸口,又想起台上熱舞的男男女女…
黃色的燈光下,我想起了他對彆人曖昧且疏離,他這樣會玩弄人心的人,一定常居主位。
我貼近了他,逐漸難以壓抑本能的瘋狂與惡劣。
我想弄他,對他放肆,撕碎他的高貴。
進了房間,我急不可耐地將他推到門上,埋在他頸間,貪婪的吸他身上迷人的香。
好燙。
我們吻在一起,不知怎麼就到了床/上。我撕扯他的衣服,指尖岔入他柔軟的發。
他把我推開,笑著看我,摸小動物似的輕撫我的臉,語氣溫柔又好笑,還帶著幾分冷眼旁觀的憐惜:“小朋友,你就是他們選中的半神吧。”
那之後的事情,與其說是通過我眼睛獲取的錄像,不如說是通過我體內植入芯片的激素進行模擬幻覺。
除了那句話,我對整件事沒有任何記憶,事後連他的臉也想不起來。
第二天,我身上衣服完好,c上什麼痕跡都沒有。他消失得乾乾淨淨,誰也查不到他的蛛絲馬跡,一切仿佛隻是我做的一場夢。
這場夢,被聯盟當成謎團研究了幾十年,直到我掌權後差點弄死整個研究所。
今天,臨死之前,我終於想起來他的聲音了。
那個與我耳鬢廝磨後,麵對全聯盟幾十年的搜尋,全身而退的人。
“林霽!”
在一片冰冷漆黑的宇宙中,一雙溫暖的手抓住了我。
我撞入了一個如此柔軟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