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天以後,二人就常常在中岩和王家莊的短鬆岡處幽會。蘇軾在經曆了一係列的打擊之後,終於在王弗的陪伴下看到新的人生希望,打開了新的世界之門,身體和精神都好了許多,讀書也更用功了,每日都與子由和王弗一起在洞中探討古人詩文。蘇軾和王弗二人,一個放浪、一個冷靜;一個喜形於色,一個恬淡內斂,相得益彰。在旁的蘇轍,也止不住為哥哥高興。可這甜蜜沒有持續多久,二人便迎來了一次巨大的考驗。
王方見小女每日都出門讀書,以為她精神好轉,婚期可議。畢竟王弗年歲已到,欲提親者絡繹不絕。這其中,很快便出現了一個重要人物——成都府尹張方平的兒子張恕。
張方平作為蜀川一代的父母官,家世顯赫,絕非王家此等小戶可以攀附,因此收到張家的提親請求時,王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忙讓史嬤嬤去喚王弗到書房來。“弗兒過來,為父有事要問你。”
王弗乖巧的走到父親身邊。“爹爹,您說。”
“弗兒可聽說過成都府尹張方平大人的兒子張恕公子?”
王弗抬頭看著父親,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張大人賢名遠播,弗兒自是知道的。可這張公子,女兒不曾聽說。”
王方見王弗眉眼之間亦有困惑,心下了然,於是不再多言,直接告訴王弗,“今日張公子托媒人提親,欲納弗兒為續弦,然張家與王家雲泥之彆,為父亦實在不明,張公子何有此舉。弗兒啊,若張家強娶,爹爹就算有心,隻怕也再難再全弗兒的心意了。”說罷不免歎息。
王弗愕然,“青神距成都百裡路途,張公子要怎樣的妻子尋不得,怎就偏偏就找到了我?”
王方搖頭,“為父也正納悶,已托人去成都府打聽情況再行回複。可弗兒,你要做好萬一的心理準備,為父並非嫌貧愛富,畏懼權貴之輩,然你的婚事,已一拖再拖。此次若打聽清楚當中並無差錯,今雖是續弦,卻已是普通人家望塵莫及的良緣,為父理當應允。”
王弗明白父親在說什麼,她至今都還未向家人稟明自己和蘇軾的私情,畢竟在這個年代,私定終身是有違倫常的。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一時之間也失去了思考能力,隻想儘快見到蘇軾,再做打算。王弗整理整理了情緒,忍不住努力回想,到底是何處招惹了張家公子,卻始終沒有頭緒,悻悻地走出了書房。
與此同時,成都張府。
夫人曹氏正頭疼不已。張家乃名門之後,兒子張恕雖性格懦弱,難成氣候,卻也敦厚老實,頗為孝順。自三年前喪妻後,一直未言再娶之事。可半年前張恕出了趟遠門狩獵後,便多方打聽到青神的王家姑娘,非娶回家門不可。
“恕兒,為娘本屬意曹家十八娘入府,這你是知道的,親上加親,有何不好?可如今你這般鬨騰,究竟是為哪般?且不說王家小門小戶,隻配與你做妾;即便你真娶了她,也是辜負了你父親的苦心栽培,舍高門而擇寒門,於你仕途何益?”曹氏頗有些氣惱的教育兒子。
張恕耐心解釋:“母親。半年前兒子在青神深山狩獵為野獸所傷,幸得王姑娘路過施以援手。今日孩兒才能好好站在您麵前,都是托王姑娘的福。父母不是一向教育孩兒,有恩必報。如今孩兒就是想娶王姑娘回家,好生照應著,又有何不可?況璋兒他娘過世後,孩兒身邊一直沒有個貼己的人,自見過那王姑娘後,孩兒覺得她宜室宜家,再不想錯過,還請母親大人成全!”說罷連忙跪下,磕頭不止。
曹氏無奈,“也罷也罷,且待王家答複吧,想來這潑天的富貴,普通人家哪裡舍得拒絕。”說罷不禁譏諷一笑。
中岩洞內。
蘇軾聽完王弗的轉述,亦是半天回不過神來。“弗兒何時見過那成都府的張公子?此事著實有些蹊蹺。”王弗亦一臉茫然不語,眼中委屈萬分。
蘇軾急忙握住王弗雙手,輕聲安慰道:“弗兒莫慌,解鈴還須係鈴人。我這就去成都拜訪那張公子,問明其中因由。弗兒切莫皺眉,待我歸來再做打算!”說罷,便匆匆收拾行裝,先送蘇轍回眉山,然後找了個托辭應付父母,在家仆照看下馬不停蹄直奔成都。
史家、程家、蘇家乃是眉山當地有名的三大望族,聽聞蘇家公子求見,張恕也不得不給地方士紳一個麵子,旋即出廳接待。
“眉山蘇軾拜見仁直兄。”蘇軾作揖,順便把隨身帶的兩罐稀有新茶放下。
“子瞻兄快請起,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宇不凡。”官場客套,張恕早已爛熟於胸。“不知子瞻兄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蘇軾見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張恕,約莫二十五六歲,個子不高,體型富態,卻一副敦厚老實的的模樣,不像不講理之人,於是開門見山:“聽聞仁直兄求娶青神王氏,不知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子瞻兄也與那王家相熟?”張恕好奇問到。
“不瞞張兄,明哲先生乃子瞻恩師。恩師嫁女,必慎之又慎。張兄與王家素無交集,眾人皆惑,仁直兄如何非求娶王氏不可?”
張恕哈哈大笑,“此事說來話長,倒不妨說與子瞻兄聽聽。去年十月,我行獵至王家莊附近,忽遭惡狼襲擊,傷了左腿,正愁苦之際,恰遇王姑娘采藥路過此處,為我包紮好傷口,解了燃眉之急,才保住了我這左腿。後我雖未表明身份,但王姑娘出於醫者仁心,引我至王家義莊休整,又每日貼心為我送藥。古人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況王姑娘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又如何能不動心。”
蘇軾聽完已有揣測心中暗喜,但又不十分確定,於是進一步問道:“仁直兄如何確認那是恩師之女?”去年十月,王弗每日都在中岩陪自己讀書,從未聽她提及上山采藥及治病救人之事,這其中恐怕另有曲折。
“自然是王姑娘告訴我的。”張恕胸有成竹。
蘇軾剛才的信心被動搖,滿心困惑,難道自己判斷有誤?畢竟王弗隻每日上午至中岩溫書,也並非事事都會向自己傾訴。看來此事還必須與王弗當麵確認才可定論。
“不知仁直兄可還記得王姑娘的模樣?”蘇軾追問。
張恕麵帶微笑追憶到,“這是自然,王姑娘喜穿一身藍衣,常梳流蘇髻,每日見我總是話語溫軟,又頗通藥理,是難得的佳人。”
蘇軾心下更為疑惑,恨不能立刻到王弗麵前問清緣由。但既已有疑,就必須采取行動解決此事。隻見他單膝跪地,“仁直兄,子瞻有個不情之請,還請仁直兄成全。我亦傾慕恩師之女久矣,未及下聘便聽聞仁直兄已登門求親。可今日聽仁直兄回憶過往,總覺當中似有蹊蹺,還請仁直兄定要當麵與王家姑娘相認才是,切莫生出李代桃僵之事。”
張恕正色到,“此話怎講?”
“據我所知,恩師幼女雖喜流蘇髻,卻偏愛鵝黃衣衫;雖通藥理,卻不曾見她醫人。況去年十月中,王氏一直在山中讀書,未曾聽聞她至義莊醫人,還請仁直兄務必徹查清楚再下聘禮不遲。”
很快,這件事便柳暗花明。那日山中救人者果然另有其人,乃是王弗堂妹王十三娘。因家中管束嚴格,而王家大族中唯王弗行動最為自由,家中最為溺愛,因此她便向張恕假稱自己乃王方之女,以避耳目,不想卻弄出這陰差陽錯的求親鬨劇。
幾個月的求親風波至此結束,蘇軾和王弗也因此更加明白彼此心意。蘇軾直奔成都解決此事,不畏強權,也讓王方看出了愛徒對王弗的深情。一日王方授課結束,正往自家趕路時,就看到路邊大柳樹下,焦急等候的蘇軾。“先生,子瞻有要事相求!”蘇軾急切而嚴肅地向王方作了個揖。
“軾兒有事,但說無妨。”王方見他如此急切反而更顯淡定,心中已猜到七八分所為何事。他雖一向欣賞蘇軾的才氣,知此子絕非池中之物,但女兒的終身大事,不可不慎。
“子瞻拜請先生,將幼女王弗許配於我為妻。子瞻此生,必竭儘全力,護她周全。”說著,蘇軾就跪了下來,向王方行了個大禮。
王方本就欣賞蘇軾才氣,隻是擔心他不夠穩重,日後女兒跟著他怕是要吃些苦頭,於是決定考驗二人一番。他為難地對蘇軾說:“軾兒啊,你才學甚高,非池中之物,將來若能金榜題名,隻怕多少王公貴胄求之不得!隻是我家弗兒經成都府張公子一事,多少有些閒言碎語,此刻談婚婚嫁,怕事不妥!況兩家定親,也因由明允兄來向我提親才對,不該由軾兒你出麵。”王方說得誠懇,蘇軾天縱英才,日後成就不可估量。但王方若一心隻求富貴,當初張公子求親也便不會拖延,才讓事情有了轉機。
蘇軾聽王方並未直接拒絕自己的求親,便明白此事有希望,便再次向王方表明心跡:“學生明白先生和弗兒的難處,但蘇軾此生,非她不娶。我今日求先生,隻是想向先生表明學生決心。隻要先生應允,子瞻這就返回眉山向父母稟明,三媒六娉,絕不委屈了弗兒。”蘇軾再三拜首,懇請王方應允。
王方見蘇軾決心至此,也不再阻攔,轉身向書院走去。“軾兒,你可看到學院前方石崖下的那灣泉水。泉水至今無名,我有許多學生都曾為其賜名,但皆不能免俗,無一令人滿意。你若真與弗兒兩心相印,為師今日便給你一個機會,讓你二人同時為其命名,如何?若你們當真心有靈犀,為師必成全你的癡心。”
蘇軾雖心中忐忑,怕過不了這一關;但也堅信王弗必與自己同心,定能經過考驗。他隨王方走至泉水前,左右端詳。泉水左壁之上,鑿有唐鹹通元年的經幢三座,經幢四周,刻有佛號“佛頂尊勝陀羅尼幢”和佛經。居中一座經幢的正麵,刻有“鹹通元年九月二十二日何偕無兄弟拾中岩院基界至此。黑水孔為界題”,古意盎然。
蘇軾腦中反複思索古往今來詠泉之作,也未有恰如其分之名。夕陽透過梧桐射過點點波光映於泉麵之上,幾尾錦鯉正快活遊來遊去。蘇軾不禁想到當初曾與王弗在此讀書,王弗拍手喚魚兒們過來吃食。彼時,蘇軾還調笑說這池中的魚兒有靈性,聽得懂王弗的召喚,想著想著,他便笑了,然後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喚魚池,先生以為如何”?
王方點頭微笑,讓蘇軾暫且等候。不一會兒,就見書童喘著氣從王家莊方向奔跑而來,拿著一紙彩箋,交給王方。待看過彩箋,王方滿眼欣喜地看向蘇軾,既驚詫又歡喜。他反複端詳彩箋,又反複看向蘇軾,喃喃自語:“軾兒與小女,真乃是天緣之合,韻成雙璧啊!”說罷,便把手上的彩箋遞給蘇軾。上麵是蘇軾再熟悉不過的娟秀小楷,赫然寫著他剛脫口而出的三個字——喚魚池。原來王方引蘇軾來泉邊的空當,已悄悄囑咐書童先行回家,命王弗亦為此泉題名。
王方笑著拍拍蘇軾的肩膀,“這喚魚池之名,既新且雅,頗合池中情境,更驗證了軾兒與小女的惺惺相惜。軾兒還等什麼,還不快回眉山請明允兄前來提親”!王方就這樣在歡喜中敲定了蘇軾和王弗的姻緣。
快馬加鞭回到眉山紗轂行,蘇軾顧不上吃飯,就直奔程夫人房中,向母親坦白這一年來自己與王弗的相知相許,並表明了此生非卿不娶的決心。程夫人見自己的寶貝兒子終於願意成家已是欣慰不已,又想著王弗與自己同鄉,王家人素來名聲不錯,縱然家世比起蘇家來差了不少,但隻要兒子歡喜,又有何不可。程夫人寬慰蘇軾:“子瞻莫急,且待為娘與你爹爹商議,定竭儘全力為你迎娶王家小娘子。”能主動勸蘇軾科考為官的人,程夫人自然是喜愛的。知子莫若母,蘇軾這性子,正需要王弗這樣有智慧又被蘇軾捧在手心裡的人才能管束。蘇軾見母親應允,忐忑的心頓時安定不少。
當晚,程夫人便溫言軟語地向蘇洵說起此事,建議由他出麵,向王家提親最合適不過。蘇洵本就開明,無門戶之見,當下應允此事,不過兩日便備好聘禮,前往青神王家提親。蘇軾和王弗的婚姻,通過這一場陰差陽錯的求娶和喚魚聯姻,終於苦儘甘來。王弗這半年來的鬱結與擔憂也得以解開,不再蹙眉,臉上露出久違的微笑;蘇軾亦不再惴惴不安,隻盼著早日迎娶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