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短鬆明月 戌時未到,蘇軾便已早……(1 / 1)

戌時未到,蘇軾便已早早等候在中岩和王家莊之間的短鬆崗上了。他不確定王弗會不會來,一時間思緒萬千,左右徘徊,難以安坐。十幾年來,蘇軾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度日如年。

四月初七的月色格外清明,王弗的心情卻有些晦澀,端坐在書桌前怎麼也寫不出一個好字。她知道,自己的心並不寧靜。隻要想到在短鬆崗等待自己的蘇軾,她就沒辦法無視那封邀約信。到底不是被風俗禮教困住的女子,一番掙紮後,王弗還是決定去短鬆崗見見蘇軾,自己不忍心傷害於他,更不願他為了自己在荒地裡久等。蘇軾是個心無城府、積極有趣的少年,讓她想要珍惜這個朋友。

鶯飛草長的四月天,大地已逐漸回溫,一陣陣暖風襲來,夾雜著若有若無的鬆香,蘇軾甫一抬頭,就看到不遠處,王弗踏月而來。少女曼妙的身姿映襯著身後半圓的明月,就仿佛月中的精靈下凡,走向人間。王弗一直低著頭,不知在思索什麼,密長卷翹的睫毛和顧盼生姿的杏眼在她抬起頭後,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動人,蘇軾一時情難自禁,咽了咽口水。

“弗兒,你來了?我太高興了。”剛一見麵,蘇軾就興奮的說道。

“子瞻哥哥,那天對不起。”蘇軾不等王弗說完,就連連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弗兒,都是我不好,婚姻大事,不該如此草率就說出口,至少應該先讓父母到家中跟先生提親才是。弗兒,你是知道我的,一向心直口快,藏不住話,那樣唐突,隻是想向你表明護你一生一世的決心。今生若不能與弗兒相守,那樣我真不如做個孑然一身的道人!”蘇軾堅定的看著王弗。

王弗莫名的感到眼角有些濕潤:“子瞻哥哥,我隻是,隻是還沒想好。一直以來,我們都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你忽然那樣說,我一時轉不過來,不知道怎麼回應你,才逃跑的,你莫要怪我。”

蘇軾聽到王弗並沒有拒絕的意思,隻是糾結猶豫,想也沒想地就追問了一句他說完就後悔的話:“那弗兒你現在想好了麼?”蘇軾感到自己問完就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哎呀,蘇子瞻啊蘇子瞻,你已經嚇跑弗兒一次了,這次怎麼又這麼口無遮攔的?弗兒要是拒絕了可怎麼辦?

看著蘇軾期盼的眼神和緊張的神情,王弗心口一滯,不知怎得,出門前那個準備拒絕他、理性的自己早已消失不見,此刻她隻想好好撫慰眼前的少年。他剛經曆逃婚之變、喪姐之痛,若此時再被心愛之人拒絕,隻怕真要去做道人了。恍惚間,她想到書中無數為了愛情而勇敢抵擋漫天風雨的奇女子。劉蘭芝、卓文君、織女,“隻為情故,雖死不悔。”那是怎樣的決心和勇氣?怎麼到了自己,就退縮了呢?王弗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衝動,好像整個人已不被理性控製。

蘇軾見王弗一直沒再說話,不禁更緊張了,卻又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才能挽救這騎虎難下的局麵。此時此刻,隻要他的弗兒不明確拒絕他,哪怕再等個三年五載,他也心甘情願啊。正愁苦之際,卻見王弗突然笑了。

眼前的少女抬起頭來,非常認真的看向高自己整整一個頭的蘇軾,四目相對,輕輕吟起一首古詩回應了蘇軾的心意: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王弗到來之前,蘇軾本想象了無數王弗拒絕自己的情景,卻唯獨沒想到,那個踏月而來的白衣小仙子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綿綿情話,不禁情難自禁,興奮地失去了理智,大跨步地就走向王弗,抱起她嬌小的身軀就哈哈大笑,連聲喚著“弗兒、弗兒”,轉了好幾個圈。

王弗也被蘇軾的癲狂狀態嚇到了,一時回不過神,連忙抓緊他的衣衫。又怕被人發現,隻好軟語在蘇軾耳邊說:“子瞻哥哥,小點聲,不要被人聽到了!”

“聽到又怕什麼?弗兒,你知道麼,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這輩子,你注定是我的妻!自從認識你以後,我看到好吃的,總是想留給你一份;見到好玩的,也第一時間想著要跟你分享;讀到古人書中精妙之處,更是總想著要是弗兒在身邊一起賞讀就好了。這些天,我閉上眼,都是你的倩影。弗兒。”說到動情處,蘇軾放下王弗,兩個人在短鬆崗的亂石中緊緊相擁。

這是蘇軾和王弗第一次這麼親密的接觸,之前一起讀書,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守著分寸,連手都不曾碰過。今日既然確認了彼此心意,蘇軾再也不想隱藏自己想要親近王弗的心思了。王弗卻有些不適應,自己長這麼大,還沒有跟男性如此親密的經曆,哪怕史俊,除了小時候一起牽手玩鬨,長大後卻也嚴守規矩,不曾逾越半分。她此刻雖然不排斥蘇軾,但也十分害羞和難為情,而且自己出門時,明明是想要拒絕他的,現在也不知怎的,一時衝動,就踏出了這可能會改變一生的決定。趁蘇軾不注意,她便掙脫了他的懷抱,走到另一塊大石上,保持著一兩米的距離,慢慢恢複了理智。

王弗從史俊大婚後便明白,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她本並不想成婚,但見父母這些天的態度,她也很清楚自己躲不過,與其嫁給毫無感覺的程浩之流,不如選擇這個敢於逃婚的蘇軾,尤其他待自己如此赤誠。隻是趁著自己還有理性和沒有投入太多情感時,王弗想把自己的底線一一挑明,即便這對於現在的兩人來說,頗有些煞風景。整理好了思緒,她輕聲對蘇軾說道:“子瞻哥哥,弗兒想要你答應我三件事情,可以麼?”

蘇軾哪裡還顧得上王弗說了什麼,隻聽著她軟軟糯糯的聲音便已心猿意馬,連忙應聲“弗兒,莫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願意為你赴湯蹈火。”

“子瞻哥哥,弗兒原是個小心眼的,今生怕是都做不到與其他女子共事一夫,所以第一件事,是要你答應此生隻我一人,你可做得到?”王弗忐忑的看著蘇軾。她知道,提出這樣的要求隻怕是要落個妒婦的罵名,但自己終究不願丈夫三妻四妾,既已敢違背禮教私許終身,又何不更進一步。

蘇軾沒想到王弗提出的第一件事是這樣的輕而易舉。有王弗在,他本就不可能再對其他女人生非分之想,最好的已經在身邊,為何要退而求其次?弗兒這樣好,他不能做讓她傷心的事。蘇軾悄悄走進王弗,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認真許諾:“弗兒,今天請天上的月亮作證,蘇軾此生,隻娶王弗一人為妻。若違此誓,就讓我……”王弗連忙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子瞻,我相信你!”既已經選擇眼前的男人,就會給他足夠的信任。

王弗靠在蘇軾肩頭,張開她的殷桃小口繼續說道:“第二件事,是弗兒覺得子瞻哥哥是難得的人才,不該埋沒在這山野之中,若我希望你為了我放棄做道人的想法,好好科舉考試,將來造福萬民。你可願意?”

聽聞此語,蘇軾隻覺得拂過衣衫的春風,又暖了幾分。這些年,母親程夫人要做範滂之母的願望從未改變,一直苦心栽培他和弟弟讀書識字,他又怎麼可能真的完全不顧母親的期待,早早歸隱山林呢?尤其每逢大災,看到那些流離失所、過窮苦日子的老百姓時,他更困惑,究竟是“獨善其身”,還是“致君堯舜”?眼前的王弗看似嬌弱,小小的身軀裡卻有超出常人的智慧,既然她也希望自己不要再沉迷仙道,一儘心底的經世致用之誌,那又有何不可?想到這裡,蘇軾笑了,他期期艾艾地看向王弗:“弗兒,今生能有你的垂青,子瞻三生有幸。我定會為了你,博個功名。”

王弗知道,蘇軾這是答應了,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巧笑倩兮地逗起他來:“當真是為了我麼?金麟豈是池中物,子瞻哥哥你自己也明白的,不是麼?”

“是是是,弗兒說的都是,你快說說你的第三件事吧!”王弗神秘一笑,“這第三件事嘛,隻怕會讓你有些為難”。蘇軾聽到這句話不免被勾起了興致,悄悄揉搓著王弗的手,溫柔說道:“弗兒說來聽聽,你我之間還能有什麼事讓我感到為難?哪怕你讓我去給你摘天上的月亮,我也會努力達成!”兩人之前就朝夕相處,此刻敞開心扉,很快就適應了彼此的親密,說起話來也不再那麼多顧忌了。

王弗這才正色起來,幽幽地看著蘇軾:“子瞻哥哥,你我相識不久,弗兒的過去你並不了解。我與史家史俊哥哥自小一起長大,情誼匪淺。前些日子他大婚,弗兒心中並不痛苦。年少的感情隻是一方麵,但更令弗兒痛苦的,是當今女子無法對抗命運的無奈,無法選擇婚姻的恐懼。子瞻哥哥可以順從本心逃婚參道,可表哥和弗兒都不曾有那樣的勇氣。我又是個心思極重的,希望子瞻哥哥,可以給我一些時間來淡忘這件事,也包容日後弗兒的種種。”王弗覺得,兩個人的相愛,也許是因為貌美相吸、也許是被某個瞬間打動,看到的都是對方的優點;但要長久維係一段感情,更需要的其實是包容。她很清楚,蘇軾不完美,他大大咧咧,滿眼沒有一個壞人;自己更不完美,她並不符合這個時代人們對賢良淑德的定義。未來的路,她和蘇軾,都需要對彼此有更多的寬容和理解。

聽完這第三件事情,蘇軾更感覺到自己能遇到王弗這樣坦誠聰慧的女子,是前世修來的。她總是短短幾句話,就道儘許多自己心中似有所感,卻未曾言明的至理。想到這裡,蘇軾抱著他的手箍得更近了,下巴抵著她的額頭,頻頻頷首。

“弗兒,你說的三件事,我都答應你。以後的日子能有你為我操心,是子瞻的福氣。明天,明天我就回家讓我爹提親去。”

“你和雷姑娘的婚約解除了麼?”王弗這才想起,蘇軾是與雅安雷家有婚約的。

蘇軾輕輕摸了摸王弗的頭,寬慰的跟他說:“弗兒放心,我來找你之前,這件事情已經解決了。爹爹早已給雷太守送去辭親信了。”八娘的不幸遭遇對蘇洵打擊尤深,蘇軾又鐵了心不娶那雷家的女兒,蘇洵也不好再執著,早在年初就給雷簡夫寫了信,放棄了兩家的秦晉之好。那雷太守雖多行不義,卻到底愛才,更不願讓自己女兒受委屈,見蘇家已經決意辭親,也便沒有過多糾纏,此事就此過去,也成為蘇軾年少一段隱晦的往事。

“子瞻哥哥也不必著急回家讓伯父來提親。你好不容易帶子由出來走走,按原計劃返家就好。”王弗叮囑蘇軾。她怕他這天馬行空的個性,真的明天就回家帶人來提親了。她其實還沒有適應此刻突然的角色轉變,想先緩緩,做足心裡準備。

月光皎潔,鬆風陣陣。兩個年輕人的心,就這樣慢慢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