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小軒窗 正梳妝 卻說那日蘇軾匆……(1 / 1)

卻說那日蘇軾匆匆從中岩返回眉山,乃是因為蘇軾的姐姐程八娘受到夫家虐待,年僅19歲就屈辱而死。這個突如其來得變故,對少年的蘇軾和偌大的蘇家來說,是莫大的打擊。蘇軾來不及向王弗當麵辭行立刻奔回家中處理姐姐的後世。奈何佳人已去,再多的追悔也是枉然。

經此一事,蘇軾頹然許多,更加無法接受自己與雷家的婚姻,堅定了回歸山林做野人的決心。蘇洵和程夫人經曆了喪女之痛,也雙雙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沒有更多的精力來照顧蘇軾。

在家過了一個淒涼的新年後,已到皇祐五年三月。年後沉寂了一兩個月,蘇軾實在不想再呆在眉山家中憋著,於是選擇了一個春風和麗的日子,向蘇轍和家中仆人交代了一番,表示自己要回到中岩讀書,又怕父母不同意,便修書一封,放在了蘇洵的房間,準備悄悄離開。蘇轍不想再與哥哥分離,再三請求哥哥帶著自己一起。蘇軾自小與子由親密,想著子由近來也情緒不佳,於是大膽應允了。二人一道,趁著天還沒亮,就從眉山出發,背著乾糧和一些換洗衣物,向中岩出發了。

臨近中岩,蘇軾腦子裡的跳出來的都是那個日日陪自己在此讀書的王弗。想來,已經四五個月沒有再見了。不知道弗兒妹妹,是否看到了那封信,現在怎麼樣了?自己這般頹然的狀態,實在是不想被王弗看到。

不想,上山前在青神市集買紙墨時,蘇軾聽到了一個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的消息:程家有意與王家幼女結親,正在熱絡準備中。他來不及跟子由解釋,就連忙買好日用品,匆匆帶著子由去了上次讀書的山洞。安頓好子由,又囑咐他一定要乖乖呆在洞裡等他回來,就直奔王家莊而去。

到王家時,恰好趕上王家人有事外出,裡外似乎都無人,蘇軾連叫了幾聲都沒人應答,但大門卻虛掩著。他一時也顧不得許多,就推開大門直奔王家內眷的□□走去。此刻的蘇軾,哪裡還顧得上那許多的人倫禮法,隻想趕快見到自己的小仙女,問她是不是要嫁給程家公子。

一口氣從中岩跑到這裡,蘇軾已累得氣喘籲籲,來到□□,他才停下歇口氣。沒想到,剛抱著那棵王弗出生時王方為她種下的香樟樹喘氣,蘇軾就被眼前的美人美景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以至於很多年後,隻要想起王弗,她都還是那個在小軒窗前正溫柔梳妝的妙齡仙女。

□□左側的一間房裡,木質的窗戶推開大敞著,王弗正倚在窗邊,眼睛深深地看著天空,似在思索什麼。手裡卻拿著檀木梳子,一縷一縷地梳著自己半披的秀發,仿佛正在等待歸人的到來。恰好一陣清風徐徐而來,吹落枝頭梅花片片飄落,恍惚之間,蘇軾仿佛置身廣寒宮中,遙看嫦娥仙子梳妝打扮。

蘇軾不由得想到元稹《鶯鶯傳》中“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崔鶯鶯,又不禁在心中暗忖:若有朝一日,自己能有幸得眼前的“鶯鶯”,決不做那始亂終棄的元稹。想著想著,蘇軾的思緒就飄遠了......良久,他才支支吾吾、如夢如幻地發出了一聲:“弗兒?”

王弗原本是無聊,倚在窗邊思考開年已經十六歲了,未來到底要如何才能逃過婚姻既定的命運。忽然聽到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一轉頭,就看到了樹下風塵仆仆的少年郎。他站在那裡,仿佛清瘦了不少,卻又自有一股風姿,讓人看得心動神搖。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是她快半年未見的朋友蘇子瞻。從父母那裡,王弗已經知道了八娘的事。今日一見,蘇軾著實憔悴不少,不再是那個洞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風趣少年了。

“子瞻哥哥,你怎麼來了?近來可好?”王弗對上蘇軾癡癡的眼神,關切問道。

久違了的聲音帶著糯糯的關心,蘇軾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回答是好,還是不好。他既想抱著眼前的人兒一訴苦悶,跟她講述姐姐的悲慘遭遇;又不想讓她無憂的眼神因為自己而憂鬱,於是訕訕地回了句:“還好,隻是念著青神”,念著你......後麵三個字,子瞻隻敢在心底默念。

如果說,初見的驚豔,讓蘇軾把眼前的姑娘記在了心底,那麼一兩個月形影不離的讀書論文和這五個多月的兩地相思,王弗在蘇軾心中早已一路過關斬將,成了他此時此刻在這世上最想要親近的人。

“那子瞻哥哥這次回來,住在哪裡?”王弗並沒有子瞻那麼多的心思,隻當是舊友重聚。

“我還在中岩,暫時不會再去程家那邊了。”子瞻低落地回複。自己的親姐姐八娘就是因為嫁給了程家的大胖子程之才,才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蘇軾短期內無法再麵對母親的這些親戚了。

王弗看出了子瞻的失落,又想到這些日子以來,他年紀輕輕,就他經曆了逃婚、喪姐等諸多常人難以想象的難事,不禁有些同情眼前的少年,於是溫柔地跟他說:“子瞻哥哥,今天太晚了,你要不要在家中先留宿一晚,父親那麼喜歡你,肯定也會讚同的。我明日陪你去中岩讀書,可好?”不知怎得,王弗很希望,自己的陪伴可以讓眼前的少年感受到些許溫暖,早日走出傷痛。

蘇軾聽到王弗的邀約,心底激動,正要答應,卻又想到子由還在洞中等待,於是隻好為難地回複:“弗兒,謝謝你的好意!這次弟弟子由與我同來,他還在山洞等我,我怕是不能留宿恩師家中,得儘快回去。”

“那你如何會忽然出現在此處?”王弗一臉困惑。

蘇軾剛才被王弗臨窗梳妝的美景擾了心神,早就忘自己來的目的了,此刻見到王弗更是不敢質問,隻好連連擺手掩飾,“我是前幾日讀書,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想來找先生請教請教,沒想到家中無人,就到後院來瞧瞧,沒想到運氣這般好,遇到了你。”

王弗咯咯一笑,“子瞻哥哥這樣莽撞的進女眷後院,也不怕人家笑話呢!爹爹帶著家人去地裡,商量春耕的事情了。”王弗家也有不少田產,王方都委托給了佃農打理,但每年春耕前,也都要去視察一番,熟悉情況。

蘇軾難為情地摸摸頭,嘿嘿一笑。兩人對著笑望,蘇軾隻覺得那些心中淤積已久的煩惱,都就地遁逃。他沒有忘記自己來的目的,踟躇良久,小聲地問道:“剛才在街上,聽說弗兒要和程家公子定親了?”蘇軾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和嗓音都不自覺在顫抖。他生怕王弗告訴自己,她要嫁人了。那自己這輩子,就真的隻能做道人、做和尚了。

王弗看著蘇軾一臉赧然,隱隱感受到了什麼,但並未多想,誠實地回複:“爹爹說會尊重我的意思。我心中隻把程家哥哥當作朋友,與對子瞻哥哥是一樣的。弗兒並不想嫁人。外麵的流言,子瞻哥哥不必相信。快回中岩陪伴弟弟吧”

蘇軾聽到這裡,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一半。因為王弗的一句“我心中隻把程家哥哥當作朋友,與對子瞻哥哥是一樣的”,蘇軾莫名失落起來。他意識到,自己並不能接受,眼前的女子終有一日成為彆人的妻子。但聽聞王弗對程浩並無婚配之意,蘇軾也就不再焦慮,回中岩的腳步也輕快許多。

回到洞中見到等待已久的子由,更是麵露喜色。蘇轍已很久沒有看到哥哥這麼放鬆,連忙追問哥哥去了哪裡,心中也狐疑哥哥到底是遇到什麼人,能讓他久未見晴的麵色有如此改善。蘇軾卻神秘一笑,拍著弟弟的肩膀:“明天有貴客到訪,子由準備好接待吧!”然後就哈哈大笑去看書了。

此刻的蘇軾哪裡還看得進去經書,滿腦子都是王弗倚在小窗前梳妝愣神的樣子。當年李白盛讚楊貴妃“一枝紅豔露凝香 雲雨巫山枉斷腸”也不過如此吧,更何況弗兒還自有一股清秀之氣。意亂情迷之際,他翻開了此刻最能理解他心情的《詩》。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蘇軾不禁暗暗感歎,這《詩》真是曆史文化流傳下的閬苑仙葩,即便相隔了上千年,依舊準確表達出了自己此刻少年心動的種種狀態。隻要想到那個窗前梳妝的女子,可不就是輾轉反側,孤枕難眠。蘇轍見哥哥翻來覆去,似有心事的樣子,便好奇追問:“哥哥,明天來的到底是什麼貴客啊,我可認得?”

蘇軾正愁沒任跟自己談論王弗呢,也不再獨自沉浸,而是耐心的跟弟弟交代。“明天恩師王方老師家的幼女王弗要來看我們,你和她同歲,就是不知道誰月份大些呢,不過這也不打緊,你就叫他弗姐姐吧!之前你們在山中閣樓見過的,還記得嗎?”聰慧如蘇軾,此刻已經有了自己的小算盤。若以後弗兒真能成為自己的妻子,那就是子由的大嫂,所以絕對不能在一開始讓子由叫她妹妹的。蘇轍懵懂地點點頭,“哥哥與那弗姐姐怎會相熟?”

蘇軾便從頭到尾,滋滋有味地把自己與王弗的相識相知的點點滴滴告訴了最親近的弟弟。蘇轍聽完卻有些不是滋味了,想來自己不在哥哥身邊的時候,都是這個叫王弗的女子陪伴哥哥,莫名的,他就有點緊張和失落,那以後自己最敬愛的哥哥會不會隻要王弗姐姐,不要自己了,於是他小心翼翼問到:“哥哥,那弗姐姐就這般好?我看哥哥這神魂顛倒的樣子,哥哥還是要小心些呢!孔夫子說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哥哥可莫被美色迷惑,勾去了魂魄,枉費了爹娘地一片苦心。”蘇軾哪裡知道子由的小心思,隻是笑笑迎合,卻在心底默念著,如果可以,他倒希望可以養弗兒一輩子呢。

蘇轍很快調轉了話題,談到了一些讀書中的問題和家中瑣事,以及歸期。蘇軾本就熱愛山林,眼下隻想享受著大好的清明風月、鳥語花香,就和弟弟商量著,等過個十天半月,在這山林裡養好了心情,再討論回家的事。很快,兩兄弟都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起來,蘇轍發現自己最熟悉的那個哥哥好像有點不一樣了。他對著為數不多的衣物反複挑選,才選好身上那身淡藍色的綢衫;又去池邊洗了臉,很認真整理儀容。這還是之前那個放浪不羈的哥哥麼?蘇轍有些莫名,但到底年紀還小,不懂蘇軾這些紅鸞心動的行為,隻隱隱感覺到,這個王弗姑娘不一般,日後哥哥心中,自己可能不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了。

王弗這天也起得很早,很快收拾好了自己,並帶了些早餐給中岩的兄弟二人,辰時一到就催著史嬤嬤向中岩出發了。半個時辰後,王弗便站在中岩下的小路上看到了蘇軾的身影,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是之前王弗在中岩書院就見過的蘇轍。“擔心弗兒一個人上山不好走,我就帶著子由下來等你啦。路上都還順利吧?”蘇軾紅著臉熱情上前迎接王弗。

蘇轍則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與自己差不多同齡卻被哥哥勒令叫姐姐的女孩子。十五六歲的年紀,出落地亭亭玉立,讓他看了都忍不住心中一陣悸動,尤其她眼波流轉、親切的看著自己和哥哥時,蘇轍不禁也紅了臉。“弗姐姐好!”

王弗莫名被子由叫了姐姐,總感覺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出來。雖然女孩子發育得早,顯得比同齡男孩大些,但眼前的蘇轍與自己到底不那麼親密,可能還是稱呼王姑娘她會更習慣些。不過這些繁文縟節她並不在意,並點點頭,並未多說什麼。

三人邊聊著邊往中岩的山洞中走去,史嬤嬤在後麵緊跟著。待到石桌旁坐下,王弗便讓史嬤嬤把帶來的糕點和雜糧粥擺上,供兄弟二人享用。蘇軾本就是個不認生的,又早就把王弗當作自己人,沒有多想就大快朵頤起來。

蘇轍與王弗還不熟稔,見王弗倒是個好相處的,還為自己和哥哥貼心地準備了早餐,不禁為自己之前的小心眼感到有些歉疚,於是主動開口問道:“弗姐姐這樣出來,先生知道麼?”畢竟是待字閨中的少女,蘇轍感覺王方對女兒似乎很容忍,就像父親對八娘一樣。一想到過世的姐姐,蘇轍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又看看眼前的王弗和哥哥那在意的模樣,忽然又覺得若有個人能代替姐姐來愛自己和哥哥,倒也是美事一樁。

“爹爹既能敢為人先,讓弗兒識字,又怎會限製我的自由呢?子由不必擔心。若是有可能,我也想像你們一樣,好好讀書,將來跟你們一起進京趕考、做官,造福一方呢!”說到這裡,王弗不禁為自己感到萬分的慶幸,慶幸遇到這樣一個開明的父親,可以讓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較少受到當下女子婦德的約束。蘇轍開始有點理解哥哥了。放眼蜀川,如王弗這般天生麗質又通文墨的女性寥寥無幾,隻怕隻有自家姐姐八娘可以勉強與之一較高下。思及此,子由又開始為哥哥感到高興,如果哥哥真能取得這王家姑娘,自己也可以多一個談論詩文的姐姐了,豈不美哉?

三人在洞中吃完早餐,蘇軾便建議帶弟弟和王弗到山上轉轉,欣賞一下這初春的美景。二人自然是新欣然前往,史嬤嬤也很高興小姐能到處走走,看看山色,連忙起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