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半個月裡,王弗每天都會抽空來洞中陪蘇軾讀書;而蘇軾有了佳人相伴,也很少再去書院。王方和蘇洵看蘇軾每日在洞中也並不耽誤功課,想著他既天賦異稟,又頗為自律,便且隨他去。尤其蘇洵與兒子在拉鋸戰中,並不願敗下陣來再關心他的事情。不知不覺,這半個月竟成了蘇、王二人增進感情、彼此了解的重要契機。
每每見蘇軾認真讀書,渾然忘我,王弗都不禁都在心中感歎:人人皆讚蘇軾天縱奇才,可天才也是要付出遠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成為人中翹楚。可惜人們都隻看到他們的先天異稟,而忽略了他們背後也有異於常人的努力刻苦。
蘇軾每天自己讀書之外,也會專門抽兩個時辰教王弗識字和研讀四書五經。儘管這些經史子集王弗早已爛熟於胸,但不自覺地,王弗也被蘇軾的認真感染,每天都跟著蘇軾刻苦的溫習書本,隻是她借故從不習字,就怕蘇軾看出破綻。日複一日,這個認真讀書、頗為熱心腸的少年郎形象在王弗心中也越來越清晰。
這日晌午,蘇軾正在溫習《尚書大傳》的《卿雲歌》,背到“日月光華,旦複旦兮。明明上天,爛然星陳”之後,就怎麼也想不起後麵的句子了,卻聽到王弗搖搖頭,不經意接了句:“日月光華,弘於一人。日月有常,星辰有行。”蘇軾大驚,他越來越確定,眼前的弗兒絕對不是不通文墨的粗淺丫頭,不禁高興地追問道:“弗兒,你怎會知道這些?難道你也讀過《尚書大傳》麼?”
王弗不禁有些羞赧,掩飾到:“一日在家不小心看到爹爹的書中有這一段,覺得甚是有趣,就記下了。”
“覺得有趣?那弗兒,那你可讀過《詩》和昭明太子的《文選》?”蘇軾追問。
王弗知道,自己不通詩書的謊言遲早會暴露的,先前是與蘇軾不熟悉,所以有心隱藏,這段日子的相處,她已經確認蘇軾是個心無城府之人,值得相交。於是她也就不再隱瞞,回到:“都讀過,還有《三國誌》、唐人詩也都知道一些。”
蘇軾大喜過望。“弗兒瞞得子瞻好苦。既曉詩書,為何如此遮掩?”
王弗低頭不無哀傷的說到:“這話子瞻哥哥又何必問我?”
蘇軾愀然,當今世上,除少數貴族和有識之家,的確難以接手女子舞文弄墨。但他來不及細思,心中都是王弗有識的喜悅,隻想跟她繼續談論詩文,於是扔下手中的《尚書大傳》,拿起桌上的《詩》:“那《詩》中弗兒可有喜歡的詩句?”
王弗笑笑,“弗兒沒有最喜歡的,唯記得《世說新語》有載,晉人謝安和眾子弟談論《詩經》諸篇之最,謝玄以《小雅.采薇》作答,謝安卻認為《大雅.抑》中“訏謨定命,遠猷辰告”一句最有“雅人深致”。我便想著,這謝安是“政令下達”者,自然需要大雅,而弗兒一介平民,自是更讚同謝玄”。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蘇軾吟誦著王弗所說的《采薇》。“弗兒,我也覺得這句詩詩好!深藏時間之歎,又極有畫麵,讓人吟誦之間仿佛就看到了遠處的歸人。”說到這,他不禁想捉弄下眼前的女子,於是狡黠一笑,接著說到:
“弗兒,那你知道我最喜歡《詩經》的哪一首麼?”還來不及等王弗回答,基於表現自我的蘇軾就接著說到:“我最喜歡邶風的《燕燕》。”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於飛,頡之頏之。
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仲氏任隻,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待蘇軾念完詩歌,才發現眼前的王弗早已眼中含淚,似有說不儘地心酸,一時間不禁茫然無措,但又找不準王弗的淚點到底在哪裡。“弗兒,你怎麼啦?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話了,隻是想到這首詩裡暗藏著在咱倆的名字,而我最近每天又確實是在這裡瞻望弗及,才逗逗你的,切莫與我計較,傷了自己啊。”蘇軾第一次為自己的不修邊幅感到內疚,他以為這首描寫出嫁的詩歌讓王弗感到了冒犯,眼泛淚花。
王弗扶著洞中的石桌慢慢坐下,良久,才說:“子瞻哥哥,我也喜歡這詩。”蘇軾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既然喜歡,又為何哭得如此傷懷?好在他天生神經大條,很快就繞開話題,談起開心的主題:“弗兒,那你可想過將來的生活?”
王弗也被他天馬行空的跳躍所引導,從遙遠的思緒中拉回神智,努力忘記史俊大婚當日自己的心酸,於是整整衣衫,下意識答道:“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話畢,才發現此話對著蘇軾說出甚為不妥,且自史俊大婚後,王弗便堅定了不婚的念頭,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竟然說出如此悖逆之語。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當下羞紅了臉,沉默不再作聲。
蘇軾卻癡了,他不知眼前這個十五歲的女孩子為何總是能與自己心意相通,牢牢抓住自己的心魄。眼看天色不早,為緩解尷尬而曖昧的氣氛,王弗起身拍拍紗裙,跟蘇軾告彆,便向著王家莊走去。
蘇軾卻盯著那個漸漸模糊渺小的背影一再出神,他知道,雖然他早已因雷家之事不願娶妻和應試,隻想安心做個道人,但若要娶的是眼前的王弗,他必不能如此堅定。隻是蘇家和王家的家世也相距甚遠,王家雖書香門第,終究不是富貴人家,父母那一關,怕是難辦;自己身上的婚約又尚未解除。想到這裡,蘇軾不禁歎口氣,繼續讀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