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陣隔絕了風, 但風聲依舊。沙沙聲卻好似也被那劍陣隔開,在這一瞬變得極遠。
謝晏兮音色偏低卻清冽,帶著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氣, 和他整個人一樣,有些漫不經心, 卻又更像是在用這一層散漫來遮掩他原本的模樣。
就像現在, 凝辛夷在聽到他這句話時, 險些又要以為,謝晏兮如此踏破殺陣, 刀光劍影,真的是為她而來。
但她自作多情過一次,自然不會犯第二次這樣的錯誤。所以她隻是慢慢眨了眨眼,道:“我倒是沒有遇見什麼殺陣。”
謝晏兮沒露出什麼意外的神色, 以他之能,踏出殺陣都如此狼狽, 凝辛夷若是全盛狀態, 還能與之一搏,如今這個樣子,若是遭遇與他一般, 斷不可能如此好整以暇地坐在這裡。
……也不算特彆全須全尾。
他是傻了才會信,她的眼睛是真的進了風沙。
“隻是, 你們謝家人的墓塚裡,到底藏了多少秘密?除了你和我, 還有其他人落入幻境嗎?你有見到他們嗎?”凝辛夷乾脆利落地處理好他肩頭的傷口, 又問:“還有彆的地方嗎?”
其實是沒有了的。
或者說,並非其他地方沒有受傷,但傷到需要幫忙包紮的傷口, 的確是沒有了。
但是謝晏兮的嘴在這一瞬,卻甚至快過了腦子,還掠過了她之前的所有問題:“有。”
說完他自己也有點微愣,結果便見凝辛夷稍退開一點,那張明顯帶著假麵笑容的漂亮小臉上露出了一點苦惱之色。
她用指尖彈了彈自己的衣袖,苦惱裡分明還帶了一分顯而易見的故意:“可是,我的裡衣不夠了呀。”
謝晏兮:“……”
行,在這兒等著他呢。
說完這句,凝辛夷心底頓時舒服多了,她誠心誠意道:“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謝晏兮稍挑眉:“什麼辦法?”
凝辛夷伸出一隻手:“借我點三清之氣。”
一隻白嫩纖細,堪稱柔弱無骨的手帶了點兒理直氣壯地伸到了他的麵前。
要不是謝晏兮親眼見過她出手,一定會被這隻手騙到,覺得這位凝家小姐是真的十指纖纖,徒有虛名,不染塵埃。
謝晏兮之前就給她渡過氣,自然知道她體內的確已經消耗一空,而在這幻境之中,看似一切都很真實,卻到底與外界不同。
三清之氣流轉的速度極慢,想要自然恢複,恐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自己本也消耗甚大,但凝辛夷說要借,他便已經並無猶豫地伸手。
肌膚相觸的刹那,反而是凝辛夷自己手指輕顫一瞬。
謝晏兮的手是熱的。
與其說熱,不如說,他的體溫高得有點不太正常,像是在灼燒。
他的掌心帶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手指修長,流暢的肌肉線條延伸到腕骨,便是腕骨上有束腕勒出來的些許紅痕,看起來依然非常賞心悅目。
要說的話,那些紅痕,反而讓提著劍滿身殺意、看起來有點無堅不摧的少年,多了幾分破碎感。
而現在,他掌心的熱鋪灑在她的肌膚,他握劍磨出的薄繭極細微卻極難忽視地摩挲在她的指腹。
這一瞬,連呼嘯向她而來的三清之氣都被她忽略,好似隻剩下了掌心的這一點熱。
等她回過神才發現,謝晏兮渡給她的三清之氣著實不少,甚至比之前那一次還要多一些。
堪稱慷慨。
凝辛夷多少有些暗自心驚。
這個人的三清之氣是不見底嗎?他到底是什麼境界?
卻聽謝晏兮倏而開口:“當然可以借。不過,你說借,有打算什麼時候還嗎?”
凝辛夷:“……?”
他認真的嗎?
她飛快收回了慷慨的評價,沉默片刻,才平心靜氣道:“還是可以還的,你不放心的話,也可以打個欠條,但是現在是不是可以先放開我的手了。”
謝晏兮的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卻巋然不動,似笑非笑道:“隻要這麼多?”
凝辛夷一臉端莊,皮笑肉不笑:“不敢要太多,怕還不起。”
謝晏兮這才慢條斯理鬆開,末了,還來了一句:“不夠再來啊,很便宜的。”
凝辛夷飛快收回手。
用便宜來形容如此精純、且能撫平她體內傷勢的三清之氣,這人說話真是……又荒唐又離譜。
謝晏兮看著她收回手的動作,正要再說什麼,凝辛夷已經止住了他的話頭:“大公子這手,實在有點燙手。”
謝晏兮:“……”
凝辛夷豎起手掌,她的掌心果然泛起了一點微紅,證實她所言非虛。
謝晏兮盯著那點緋紅,這次是真的陷入了沉默。
女孩子的掌心,這麼嬌嫩?
他的手……真的這麼燙?
凝辛夷才不管謝晏兮在想什麼,既然借了三清之氣,自然也是要用的。
鬼咒師既然能溝通陰陽,上請神祇,下驅妖鬼,便能請來擅醫的神鬼。
所請的那位神鬼越強,所要借用的力量越大,消耗自然也越多。
借一位簡簡單單擅醫的神鬼之力,凝辛夷在心底評估過,她完全能承受,也不必點燃九點煙。
她抬手按在眉心,三清繚繞,才要閉眼再睜,一隻手卻驀地遮住了她眼前的所有光線。
許是顧及方才她說的那句“燙手”,他遮住她視線的手上有些潦草地纏了兩圈束袖的黑布,於是那片灼燒般的熱,便隻剩下了淺淺的一層。
“如果你所說的辦法,還要用到眼睛的話,我覺得我還能再撐一會兒。”謝晏兮語氣很是散漫,如果不是他到現在還席地而坐,一副完全不想再多動一下的樣子,隻是靠聽的話,絲毫聽不出受了多重的傷:“還死不了。”
凝辛夷按在眉心的手指頓住。
她能看出來謝晏兮究竟失了多少血。
就算死不了,這傷勢也絕對不能再拖,隻是像她這樣簡單的包紮隻能頂一時。
“好,那你自己來。”凝辛夷也不堅持:“扶風謝氏本就醫劍雙絕,你應該知道自己傷得多重吧?”
謝晏兮沒移開手,隻輕笑了一聲:“那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凝辛夷問:“什麼?”
“醫者不自醫。”謝晏兮道:“我能醫你,卻隻能靠彆人來醫我。”
凝辛夷想說,那你還在這裡廢話,不快點把手移開,卻聽謝晏兮又問道:“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你知道怎麼破開這個幻境嗎?”
他終於移開了手,讓凝辛夷重見光明。她側頭看向被謝晏兮一劍斬了個七零八落,白骨翻湧一片狼藉的地麵,在心底歎了口氣。
“大約知道。”
謝晏兮道:“那我借你的那點三清之氣,不如留著破開這裡,好讓我們早點出去,滿庭的醫術還不錯,應該來得及保住我這條胳膊。”
換句話說,隻有他們兩個人落入了這裡,其他人都還在幻境外麵等著。
但他是怎麼知道的?
凝辛夷沉吟一瞬,先將這個問題暫且擱置在腦後,轉而認真思考起了謝晏兮的提議。
……道理是這個道理也沒錯。
能讓她少用一次鬼咒瞳術,她當然樂得輕鬆。
而且無論他到底是不是專門來救她的,哪怕隻是他渡了三清之氣給她這一件事,凝辛夷也肯定要將他帶出這裡。
但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破開幻境這個事情多少就變得有些不情不願了起來。
凝辛夷在心底歎了口氣,然後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向著謝晏兮伸出一隻手。
謝晏兮不解其意地看向她:“……?”
“再借點。”凝辛夷道。
謝晏兮輕輕挑眉。
凝辛夷厚著臉皮道:“這點三清之氣,療傷是夠了,想要出去,還差一些。”
謝晏兮卻還沒有什麼動作。
凝辛夷便以為是他三清之氣已經見底,方才不過玩笑一語,自己的要求實在有些冒昧,便要收回手。
那隻骨相漂亮的手卻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腕。
“沒說不借。”謝晏兮道:“我隻是在想,給少了,難免不夠用,你還要再開一次口。給多了,我又未必還有。畢竟我的三清之氣,也不是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 ”
凝辛夷等著他的下文。
謝晏兮果然繼續道:“不如,我就這樣支著,你想用多少,就直接用?”
凝辛夷一愣。
還能這樣?
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
但……
凝辛夷垂眸看向他隔著衣袖點在自己手腕的手指,很是後知後覺地想到,若是這樣都可以渡三清之氣,為什麼剛剛一定要用手。
她這句話憋在心裡,卻見謝晏兮終於按著劍,站起了身。
他坐著的時候還沒有太多的感覺,直到此刻起身與她並肩,凝辛夷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身高不過堪堪到他的鎖骨,而他看起來清瘦,陽光落在他身上,陰影籠罩下來,卻幾乎能將她遮個十成十。
是太有壓迫感的身高。
卻因為他刻意的收斂,並不讓人難受。
凝辛夷瞬息之間已經做出決斷:“好,有勞。”
謝晏兮卻沒有什麼動作,看凝辛夷帶了點催促地看過來,才問了一句:“你確定要頂著這樣一雙眼睛出去?”
頓了頓,又可以改字:“哦,不是出去,是路過。”
凝辛夷:“……”
是她想嗎?
用得著他在這裡專門提醒?
她一把撈起兜帽,將自己連頭帶臉遮了個密不透風,然後再不想與他有任何言辭上的交鋒,已經抬手起扇。
這幻境與草花婆婆設下的天地棺槨並不相同。
破開天地棺槨,她連請三位神鬼開玄日,幾乎是以一股蠻力將那生死大陣徹底碾碎。
但這裡,她要做的,從來不是“破”。
而是渡。
這些不知是誰的記憶幻境中的亡魂,無論是在真實世界中,還是被困在這裡的記憶中,都不亟於活死人,以魂體上演自己最痛苦的一幕幕。
無人在意這偏隅之地的痛苦沉淪。
唯有她看見了。
扇開一寸,青煙一尺。
所以,她來渡亡魂,入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