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勘大驚失色, 一時連稱呼都忘了改:“師兄,你要去哪裡?你如今有傷在身,萬不可一個人涉險!”
謝晏兮的臉上卻露出了一個極淡的笑容:“你也還記得,我是你師兄。”
元勘會錯了意, 一把捂住嘴:“是公子!下次我一定改!”
謝晏兮搖了搖頭, 目光依然落在極遠的彼方:“我是說, 你還記得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嗎?”
元勘不解其意, 下意識想說,不是為了平妖戡亂嗎?不然還能為什麼?看白沙堤的風景?
但話到嘴邊,他又倏而意識到,謝晏兮所指的, 並非是白沙堤。
他話中的這裡, 指的是扶風郡, 謝府。
他當然不會忘記, 他與滿庭追隨師兄來到這裡, 到底是為了什麼。
元勘心底一凜, 還想再說什麼,謝晏兮卻已經揚鞭而去, 他甚至嫌貼了神行符的馬還是太慢,起身一縱,身形如鬼魅般消失。
馬背一空, 馬匹頗為受驚,發出一聲長長的嘶叫, 元勘咬牙再三, 還是忍住沒有追上去,和滿庭對視一眼,到底還是依從謝晏兮的話, 向著謝府的方向縱馬。
片刻,元勘突然反應過來:“不對,等等,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和白沙堤又有什麼關係?況且,難不成還要讓凝家小姐再等他一遭?才等了一次就已經發這麼大脾氣了,師兄若是三番五次這樣,可怎麼了得!”
滿庭麵無表情:“師兄要做什麼,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們照做就可以了。”
元勘噎住,卻又忍不住道:“不是,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滿庭:“擔心,但師兄讓我們回去,我們就先回去,想必或許要營造出他一直都在府裡的假象,安撫住凝家小姐。”
元勘:“!!!”
元勘一夾馬身,飛快跟上,嘖嘖讚道:“還得是你。你小子說得對,安撫凝家小姐這事兒,就包在我們身上了!”
大鍋燉彭侯!他早就偷偷昧下了一碗!
一定正和凝家小姐的口味!
師兄和凝家小姐的夫妻感情,還得看他元勘的!
*
謝晏兮的每一步都踩在陰影之中,難覓蹤跡,自然也不會沾染到那漫天的白紙蝴蝶。
若是凝辛夷在這裡,便會一眼認出,他的在陰影之中踩落的步法與謝玄衣一模一樣,隻是更流暢揮灑,信步閒庭,分明是三清觀的虛鶴匿形步。
所以他自然也會與謝玄衣踏入同一片陰影之中。
謝晏兮錯眼,極淡地看了一眼謝玄衣:“你認識她。”
“凝家與謝家的婚約已有十五年之久,我認識她也很正常。”謝玄衣麵色不改:“倒是你,小心被發現端倪。”
說這句話,自然是在隱晦地告訴他,對方並未放下對他身份的疑慮。
而這一層不確定背後,很可能不僅僅是凝辛夷,還有龍溪凝家那位位高權重的凝家家主凝茂宏。
隻有普羅大眾才會相信,凝家這位聲名極佳的家主凝茂宏是真的磊落持正。能夠屹立僑姓世家和朝堂百官前列如此多年,淤泥之中,焉有清蓮。
“放心。”謝晏兮聲音不辨喜怒:“就算真的有那麼一天,你我可以各取所需,我與她自然也可以。”
謝玄衣沉默片刻,到底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所以幻境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也很想知道這幻境究竟與她有關,還是與我有關。”謝晏兮的目光重新落向遠方,眼瞳很冷:“所以現在我要回去,看能不能找到一個答案。”
電光石火間,謝玄衣已經聽懂了謝晏兮的意思,他眼瞳微縮,掌心倏而握緊劍柄:“她有危險?”
但回應他的,是一縷幽風。
謝晏兮已經在短暫的停頓後,與他錯身而過,留下了一縷極淡的血腥味,顯然是他身上的傷並不如他顯露出來的樣子那般輕鬆。
但他的身形依然極快,三清之氣揮灑,像是去奔赴一場義無反顧的局。
做局的人不是他,但他甘心入局。
*
白紙蝴蝶漫天翻飛,凝辛夷掌心的忘憂傘越轉越快,不斷有蝴蝶從傘麵起飛,每一隻蝴蝶的感知和視角都在凝辛夷的腦海中,逐漸編織成了一麵覆蓋了整個白沙堤的細密的網。
那張網被落下的蝴蝶逐一點亮,四野無人,便是一片幽白,像是星夜之中緩緩亮起的遠星。
網麵越擴越大,那一縷將蝶翼染上色彩的人煙也終於落入凝辛夷的感知中。
說不疲憊一定是假的。
連番使用鬼咒之術,三清之氣被耗空三次,若非謝晏兮渡來的氣能撫平她體內的暗傷,恐怕她現在極難有力氣站在這裡。
但她必須站著。
因為她要等。
等自己與謝玄衣所說的話,有沒有被附近的人聽到,也等拉自己入記憶幻境、借虛芥影魅引自己來此的人,會不會再次出手,抑或現身。
分神留意的事情太多,所以那縷人煙氣息被她感知到的時候,到底晚了兩息。
洗心耳開忘憂傘時,凡捉妖師都會退避三舍,而若是想要不退反進,卻又不會三清觀的虛鶴匿形步的話,便會頂著一個人前進。
晚的這兩息,足夠他們在凝辛夷識海中的密網前行成一道鋒利的線,再重新沒入蝶海之中。
因為被頂著的那個人已經忘憂忘怖也忘懼,白紙蝴蝶自然失去所有效用,再難發現他們的蹤跡。
凝辛夷心中警鈴大作。
且不論落蝶再去搜尋一番要花費多少時間,她甚至來不及收起忘憂傘。
一縷清風拂來。
山巔本也有風,但風與風,從來都是不同的。
風可以有香氣,可以有夾雜塵埃,也可以蕭瑟冰冷,卻唯獨不應該有殺氣。
所以這一縷清風再柔,再輕,也不是真正的風。
而是劍氣。
劍氣已至眼前。
凝辛夷將忘憂傘向半空一擲,整個人急急折腰,向後翻滾而去,長袖翻卷,無數白紙蝴蝶自她的黑袖中湧出,將她的麵目都模糊一瞬。
山巔狹窄,她一隻手緊緊扣住山邊嶙峋凸出的石邊,這才沒有跌落山崖。
也給了自己騰挪避開下一擊的機會。
她的兜帽被席卷而來的劍風震碎,她卻甚至沒有看清來人在哪裡,劍影自何而來。
“閣下何人?因何殺我?”她一手扣著崖邊,另一隻手悄然在廣袖裡掐了個訣,目光銳利看向前方,隻等對方出聲,她便能瞬息循聲而去。
但沒有人回應。
風聲之外,白蝶振翅。
待得幻化出的白蝶消散,便隻空餘一片死寂。
“咚——”
驟而一聲沉悶重響,有什麼東西在凝辛夷的視線中沉沉落地。
凝辛夷悚然抬眼,卻見竟是一具人屍。
那具男屍落下後,頭顱一側,正好麵向了她的方向。
那是一張很平凡的臉,平凡到走在人群裡都很難被辨認抑或記住,他的衣著打扮也極為平常,是在鄉野抑或城鎮之中都很常見的粗麻布料。
但凝辛夷知道,越是這樣的平常,越是極危險的殺手。
因為殺心難掩,平常難扮。
五官尋常,但那人的神態卻並不尋常。
因為他是笑著的,連眼瞳都沒有徹底閉上,還翻出一截森森的眼白,但那張臉上的笑容,卻可以用幸福來形容。
扭曲的,猙獰的,幸福。
他像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沉溺於了某種無上極樂,麵部的表情誇張到荒誕,嘴裂開了一個誇張的弧度,口水沿著他的唇角滴落在布滿塵埃的地上,拉出一道混著死亡味道的細線。
除了這一具屍體,空氣裡再也沒有任何其他氣息,白紙蝴蝶振翅,忘憂傘懸浮在半空,卻始終沒有任何色彩沾染。
毫無疑問,這就是方才白紙蝴蝶蜂擁而上時,被淹沒的那個人。
凝辛夷自是不可能貿然上前的。
她抬起手,那隻沾染了此人憂怖之色的白紙蝴蝶便落在了她的指尖。
隻要揉碎這隻蝴蝶,她身為洗心耳的職責便算是完成了,被落蝶之人會忘記他所看到的恐懼,再被另外一段平平無奇的記憶填補過去。
但凝辛夷自然不僅僅是洗心耳。
她的指尖驟而燃起一抹靈火。
靈火將那隻金紅黑三色的豔麗蝴蝶吞噬,蝴蝶似是有靈,在靈火中蜷縮掙紮,卻最終還是凝成了一顆漆黑的珠子。
凝辛夷捏著那顆珠子,輕聲道:“這顆珠子裡凝聚了你的所有的恐懼和絕望,你忘卻的一切痛苦都在這顆珠子裡無限放大,隻要吃下這顆珠子,就會永墜於周而複始的痛苦裡。對了,這種珠子還有一個名字,叫活死人珠。”
她靜靜看著麵容可怖的男屍:“你若是還要繼續裝死,這樣的活死人珠,我還有很多顆。”
空氣中依然隻有風聲。
無數白紙蝴蝶翻飛,凝辛夷沉默許久,終於到底還是起身。
若是足夠謹慎,她當然知道,自己應該與這具屍體就這樣耗下去。
可此處生機渺然,她恢複三清之氣的速度還沒有燃燒的快,長此以往,對她實在不利。
所以她隻能如此激進。
白紙蝴蝶托著活死人珠,緩緩向著男屍咧開的嘴唇靠近。
凝辛夷緩緩向前俯身,作勢要去看那具屍體的情況。
活死人珠觸碰到男屍牙齒,發出一聲清脆卻輕微的響聲。
而這樣的細微,也足以成為遮掩。
一道狠厲刀光倏而自下而上,向著俯身的凝辛夷劈麵而來!
那具男屍臉上的表情分明還停留在那個詭異誇張的扭曲微笑,一隻手綿軟無力地耷拉著,但另一隻手中卻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鋒利的短刀!
凝辛夷早有準備,不避不讓,豎掌至麵前。她掌心金釵的婆娑密紋“嗡”地一聲展開,金釵恰抵住刀光。
一聲近乎刺耳的摩擦。
婆娑密紋沿著那根持刀的手臂旋轉而上,直至末端,將整條手臂禁錮住的同時,驟而沒入血肉!
竟是將那條手臂從肩部整個切斷!
血色洶湧。
婆娑密紋金光大盛,斷臂被密紋包裹,其中湧動的那一條不斷蠕動的黑線也終於浮凸出來。
果然是僵縷蟲。
在將死的活人體內種入僵縷蟲,僵縷蟲便會將此人最後的生氣都蠶食殆儘,作為自己生長寄生的養料。
揪出僵縷蟲,從而溯源抓住背後操控僵縷蟲的蠱師,對於凝辛夷來說,並不是什麼很難的事情。
她用金釵挑落了那柄短刃,踩在腳底,然後輕輕皺了皺眉。
雖然沒有什麼潔癖,但對於蠱蟲這種惡心玩意兒,她多少還是有點嫌棄,伸手伸得就很不情不願,要不是還有用,她真想直接用金釵把這隻蟲釘死。
就在金釵的釵尖剛剛挑出一截僵縷蟲的時候,獨臂男屍的衣袖悄然被風拂動。
他的影子在凝辛夷未曾察覺的角度扭曲一瞬。
劍影穿梭過所有白紙蝴蝶,在陰影的間隙之中,向著凝辛夷的後心而來!
凝辛夷還在低頭眉目嫌棄地挑僵縷蟲,但她並非對周遭毫無警覺。
隻是待她覺察到劍風,手落在三千婆娑鈴,便要強行取三清之氣護體時,另一道劍便已經到了。
劍風肆虐,劍意更是暴戾,這樣的劍,全天下也數不出幾柄,隻要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黑劍纏繞金紋,白紙蝴蝶都被金色璀璨的火攪碎,凝辛夷到底猶豫一瞬,手指雖然還按在三千婆娑鈴上,卻遲遲未動。
如果不是真的窮途末路,她不想在有任何活人在場的時候,暴露自己最後的底牌。
然而這個念頭才落下,劍影之中,一隻手倏而從側伸出,閃電般將她一把推開,旋即是靛青色的衣袂飛揚。
血色迸裂。
長劍沒入血肉的聲音清晰可辨,甚至有幾滴過分炙熱的血濺到了凝辛夷的臉上。
謝晏兮悶哼一聲,後撤半步,用劍身撐住了地,一手卻按在肩頭,緊緊攥住了什麼,直至掌心滲落一片緋紅。
凝辛夷瞳孔驟縮。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和看清,難怪方才她隻聞劍氣,卻始終捕捉不到劍身。
因為近乎貫穿了謝晏兮左肩的……竟是一柄透明無色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