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1 / 1)

枕劍匣 言言夫卡 6835 字 10個月前

站在屋簷下的男人骨相極優越, 饒是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也難掩他的風姿灼灼。聽到這邊的聲響,男人側頭, 掃來不輕不重的一眼。

凝辛夷是見過這位謝家家主的。

非常非常遠的一眼。

她甚至不是很確定自己那時究竟幾歲。

——她八歲以前的記憶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紗, 什麼也想不起來。據她爹凝茂宏說, 是她幼時頑劣,跌入了東序書院的冬日長湖中磕到了頭, 還被邪祟入了體, 雖然被及時趕到的菩虛子道君救了下來,卻落了病根,失去了那之前的所有記憶。

從那以後, 凝辛夷對自己的記憶就一直有一種不確定感。

像是失去了最遠處的根,所以後來發生的事情再怎麼確定,也總是帶著一種霧裡看花的不真實感。

至於現在,她的記憶比之前還要更加瑣碎斷續。不僅八歲之前的毫無印象,還多了需要溯回的有關前世的記憶。

兩廂疊加起來,凝辛夷時而覺得自己所行的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巨大的、不確定的泡沫之上, 隻要自己踩錯一步,泡沫便會如美夢一樣,“啪”地一聲,徹底破碎。

所以她才想要多接近自己的記憶一些,哪怕是虛芥影魅傳來的這樣一條不知從何而起的信息,她也還是踏上了這一程白沙堤的平妖之旅。

謝儘崖與凝辛夷記憶中的樣子並沒有太大區彆。

定下婚約後,謝家與凝家之間自然而然多了許多往來,這些事情不會特意避開凝辛夷,卻也絕非她所能觸及和知道的範圍, 一應都是由阿姐凝玉嬈經手。

阿姐長她兩歲,看起來已然成熟穩重許多,但麵對浩瀚如山的賬本和文書,難免也會輕輕歎氣。

見到謝儘崖的那一日,應是大雪漫天的一個午後。她照例在午睡後去尋阿姐,想要與她分享自己新尋到的食補藥方。阿姐近來操勞許多,勞累疲憊,是應當好好補補,偏偏她胃淺又挑嘴,小廚房換了許多辦法,也沒能讓阿姐多吃兩口。

凝辛夷揣著自己抄好的藥方穿過回廊,遠遠已經看到了阿姐的院門,卻已經有另一隊人踏雪抬轎而來,為首的是日常跟在爹身前的大管家。

大管家躬身相請,凝玉嬈麵沉如水,不言不語,就這樣上了軟轎。

凝辛夷悄悄綴在後麵。

凝府前院不許女眷踏入,但凝辛夷並不少來,府中眾人對她多有忽略,看護她的仆婦偷懶打盹時,她實在無聊,早就將凝府的每個角落都踏遍,對於哪裡能藏下她的身影實在是了如指掌。

——當然,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她之所以可以不被察覺,並非是仆婦真的偷懶至此,也不是因為凝府的護衛如此懈怠,而是因為她的每一步,踩的都是鬼咒師的匿影鬼蹤,豈能輕易被察覺。

就這樣一路到了凝茂宏書房外的水榭旁,落雪紛紛,有人為身前器宇軒昂的男人撐了一柄巨大的黑傘,那人垂眸看向麵前的落轎,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不必拘禮,我此番來,是有事相商。茂宏兄說這些事務平素都是玉嬈小姐經手,所以才請了你來。”

又一道聲音從書房裡傳出,是凝茂宏:“儘崖兄,何必對家中後輩如此客氣。天寒路遠,快快請進。”

幾道身影一並消失在門扉之後,凝辛夷沒了熱鬨看,自然也就揣著那張藥方溜溜達達地回去了。

那一年的冬日,在她的記憶裡極冷,冷到房間裡架了許多炭盆,她也還是在打寒顫。

……等等。

凝辛夷思緒收攏。

為什麼那些明明在她的記憶中已經模糊的畫麵,會突然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浮凸出來?

她用金釵戳進掌心,確認有尖銳的疼痛傳來,靈台尚且清明,卻依然狐疑自己方才突如其來的記憶是怎麼回事。

謝儘崖的目光落在向自己跑來的小女孩身上,笑容溫和,他俯身將她抱了起來,任憑小女孩一把圈住他的脖子。

等他從陰影中走出,凝辛夷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謝家人容貌多出眾。

這一點,便是謝家人久不居神都,但在神都的貴女圈子裡,也廣為流傳。

彼時凝辛夷在聽那些神都貴女們提及自家阿姐的婚約時,議論最多的,也是謝家公子們的姿容絕世,自然也有人會提及謝家家主謝儘崖。

貴女們口無遮攔,凝辛夷便是坐在角落,也被迫聽了一耳朵的八卦。

多是上一輩的,與這位謝家家主謝儘崖有關的風流韻事。

譬如哪位如今已經嫁做人婦的姨母,當年隻是驚鴻一眼,便為彼時的謝儘崖茶飯不思,心緒難平,非君不嫁。可惜當年還是謝大公子的謝儘崖英年早婚,家風清正,硬是斷了一眾少女們的念想。

白沙堤的風吹起謝儘崖的額發,他早已過而立之年,風姿卻絲毫不減,一雙桃花眼帶著溫潤的笑,看向曼麗女子時,便像是將天下所有的深情都儘數給了眼前一人。

見慣花花世界的神都貴女尚且不能抵禦這樣的一雙眼,更不必說如此偏安一隅的村落少女了。

“阿隨。”謝儘崖向麵前的女子伸出手:“明日祭祖,你和阿朝也隨我去吧。”

阿隨露出愕然之色:“我?”

她後退半步,連連擺手:“不,我不去。”

謝儘崖靜靜看她,半晌,笑了一聲:“真的不去?”

阿隨搖頭。

謝儘崖又道:“我希望你去。”

阿隨仍是堅持:“你答應過我的,要讓阿朝自由自在長大,我不必祭拜,她也不必上族譜,隻要你心裡有我們……”

後麵的話語變得模糊不清,凝辛夷卻盯著謝儘崖的眼瞳,總覺得他這話說得,彆有深意。

耳畔的沙沙聲不知何時變得比此前更響,凝辛夷一個恍神,隻聽到謝儘崖的聲音有些虛幻地響起。

——“我給過你機會了。”

他低眉對著麵前的阿隨,聲音輕緩地說出這句話。

然而這句話卻仿佛在空中回蕩,懸浮,再次落下時,已經褪去了其中所有的溫度,變成了徹骨透體的冰冷。

天色驟暗。

無數火把長明,從白木板橋下蜿蜒而上,將整個白沙堤照亮若白晝。

扶風謝家上下數百人皆著白衣立於此,低眉垂眸,一張張麵容明明當被手中的火把照亮,落在凝辛夷眼中,卻是一片看不透的模糊。

這一場浩大的祭祖,已經到了尾聲。

謝儘崖屏退所有人,一人跪在白沙祖墳墓塚之中。

“一切因果,落於我身。”他沉默許久,在一片死寂的空曠中,倏而開口。

隨著他這句話,供奉於靈位之前的長明燈火如被浩風吹過,搖曳撲朔,將他跪在那裡的影子拖長,帶出隱約嗚咽悲泣!

那樣的風聲與慟哭在幽深墓塚之中回蕩,似先祖悲鳴,卻也如妖鬼肆虐,讓人脊背生寒。

但謝儘崖跪在那裡的身影,卻始終巋然不動。

許久,他長長一拜,額頭貼在冰冷地麵,像是某種最後的隱秘懺悔。

風卷起他的發,發絲貼在他俊美的臉上,那張惹得神都與南地無數女子瘋狂的麵容上卻帶了瘋狂和決然之色。

然後,謝儘崖起身,回眸。

他的目光似是穿透墓塚入口的微光,穿過族人們高舉的火把,長白木板橋,最後落在遙遙某處自己的血脈上,不忍卻冰冷。

“我給過你機會了。”

謝儘崖的麵容變得虛幻。

彭侯湯腥膩的氣味再次翻湧,祭祀的樂曲劃破黑夜,火把綿延,最終落入火堆之中,成為了某種臆想中能夠溝通陰陽的媒介。

火色蒸騰,高溫讓所有人本就不甚清晰的臉更加模糊扭曲。凝辛夷站在不會被火色照亮的黑暗之中,攥著始終讓她保持清醒痛感的金釵,沉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她從謝儘崖身邊走開,匿蹤長袍拖曳在地,卻不沾一點塵埃。

因為她已經明白,她行走的地方,是不知何人的記憶,又或者說,記憶幻境。

記憶是真的,幻境卻是假的,所以她的巫草震蕩不安,卦象縹緲不定。

她行走在白沙堤的長橋上,每一步都像是推移過了一天,抑或一個月,那些火焰在她身後交疊虛幻,行走過她身邊的人們越來越少,孩童消失,所有人臉上的表情愈發行將就木,仿若燭火將滅,隻差最後一縷微風。

一股帶著塵埃腐朽的奇異甜香飄散,像是掙脫了之前彭侯湯腥氣的壓製,終於浮凸了出來。

香氣越來越濃烈,鋪天蓋地,近似有了實體,每個鐘鳴漏儘的村民頭頂,都有了一縷嫋嫋的煙氣升騰,像是逐漸彌散的生氣,也像是即將被抽離的靈魂。

黑樹開始坍塌。

曾經那般繁茂的樹乾一夕腐朽,妖力潰散,分崩離析。

凝辛夷一路從白木板橋曲折向下,最後一步落在地麵時,白木板橋也在她身後如裂鏡一般碎開。

是了,鼓妖也死了。

所以作為幻象存在的白木板橋,自然也應當碎裂。

人影,慟哭,妖氣,血海。

周圍的一切都像是倒塌的記憶壁壘,交疊往複,坍塌重鑄,似是要將她永遠困在這一隅記憶之中。

也像是在指引她向前。

去看到最終的、她想要的那個答案。

凝辛夷沉默良久,終於走到了樹下,再俯身,將一隻手按在了地麵。

【瞳術·月瞳朧】

她的目光穿透層層泥土,落入地下。

這一刻,她甚至已經不太在乎,究竟是誰讓她進入了這份記憶,讓她來看這些。

因為她已經預感到自己即將看見什麼。

土壤早已被血染濕,那些猩紅厚重之下,有她親手葬下的鬼鳥鉤星的捉妖袋,阿朝還未腐朽的白毛絨發團,還有無數縱橫的白骨。

白骨累累,曲折堆疊如山。

她終於在這一方記憶幻境中,看到了黑樹裡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