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堤。
謝晏兮翻腕, 原本插在元勘等人麵前的黑劍一聲長吟,回到了他的手裡。
不過眨眼一個瞬息,原本在他麵前低眉燃巫草的少女,竟然就這樣活生生消失了。
長風拂過, 白沙堤還是那個白沙堤, 但顯然, 有人在這裡動了手腳,甚至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動了手腳, 而他卻竟然一無所覺。
謝晏兮握劍的手緊了緊,閉目再開,掌心已經捏訣,開了天目。
不是妖氣。
草花婆婆煙消雲散,最後的妖氣都沒入了那一截枯敗的樹根之中, 妖瘴沒入天地之間,並沒有任何異樣的流轉。
不是妖,那便隻能是人了。
便聽身後一聲驚詫:“外鄉人姑娘?”
程祈年有些坡腳, 他撐著玄衣的劍才搖搖欲墜地站起來,然後便見玄衣頗為嫌棄地收了劍,顯然不喜旁人觸碰。
於是小程大人又是一個趔趄, 艱難站穩,掃了一眼神色被籠在麵罩之下的玄衣,這才茫然看向麵前:“方才她不是還在這裡……”
“有陣。”玄衣倏而打斷他,一手按劍, 已經越前一步:“我去救她。”
不等程祈年遞來詫異一眼, 便聽元勘和滿庭齊齊驚呼一聲:“師……公子!”
謝晏兮已經麵無表情地一步上前,俯身按在了燃儘的巫草上。
“都彆過來。”
他的身形逐漸虛幻,劍氣翻湧間, 入陣的陣眼已經被他觸到。
“元勘,滿庭。”他留下最後一句話:“看好兩位大人。”
元勘和滿庭對視一眼,已經明白了謝晏兮的言外之意。
元勘皮笑吟吟走過來,從口袋裡摸出不知已經放了多久的一把瓜子,給程祈年和玄衣的手裡各塞了點兒:“兩位監使大人,看來我們還要在這裡多等片刻,待我家公子破了陣,帶了外鄉人姑娘出來,我們再一並找一找,究竟是誰在這裡布了這陣,故弄玄虛,是何目的。”
滿庭沉默立於一邊,雖然滿身是傷,卻不妨礙他三清之氣展開,將手不動聲色地搭在腰間的長刀與劍上。
這個陣勢,哪裡是要在這裡多等片刻。
分明是要將他們強留此處,若是他們想要在陣破之前就離開,恐怕麵前這兩位絕對會和他們拚個魚死網破。
雖說純以修為和如今的狀態來說,他們也未必有絕對的勝算,但肯定能讓這兩位平妖監的監使無法全須全尾地離開。
程祈年下意識看了一眼玄衣,想要與這位自己已經合作過多次的平妖監同僚對個眼色。卻見後者一改平日裡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冷漠模樣,頗為出神地盯著謝晏兮身形消失的方向。
程祈年小聲:“玄衣?”
玄衣倏而回神,眉眼冷峻,這才看了眼元勘和滿庭,隨手接過瓜子,席地而坐。
看起來對元勘的安排並無異議。
玄衣都這樣了,程祈年這種不擅戰鬥的偃師自然也隻能偃旗息鼓,更何況,他的偃傀已經基本上和一堆破爛沒區彆了。
他長籲短歎,抱著自己的大木箱子,握著一把瓜子,坐在了玄衣旁邊。
少頃,程祈年突然開口:“你嗑瓜子都不用去麵罩的嗎?”
玄衣捏著一顆瓜子,挑眉看過來,顯然很是詫異他的多管閒事:“你偃傀都碎成渣了,不用修的嗎?”
程祈年:“……”
程祈年閉嘴,抱緊自己和自己的大箱子,望著麵前的沉黑樹樁發呆。半晌,他乾脆掏出了一個有些卷邊的破本子,摸了一根炭筆,埋頭開始在上麵塗塗畫畫。
炭筆的筆尖與紙麵摩挲出一片綿延不絕的沙沙聲。
*
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像是這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凝辛夷環顧四周。
毫無疑問,這裡還是白沙堤。
她像是曆經了這許多劫難,耗儘甚至透支了所有的三清之氣,然後又回到了不知所謂的原點。
凝辛夷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倏而出現在這裡,雖然謝晏兮給她渡了一波三清之氣,但她自觀片刻,確定自己極難再次出手。
草花婆婆確實已經當著她的麵灰飛煙滅,斷沒有再留下一個後手,將她拖入其中的道理。
她將自己的身形隱匿在更深的黑夜中,一瞬不瞬地夜色之中的白沙堤,心頭思緒急轉。
如果不是草花婆婆,是誰?
她想到了千嶂幻境散去的時候,草花婆婆最後的那一聲提醒。
——“鬼咒師姑娘,不要太相信你身邊的這些人,要小心。”
是因為當時草花婆婆就已經看出了什麼嗎?
所以,究竟是誰做了手腳?
又有什麼目的?
她在這裡,其他人呢?有沒有一起被卷入這裡?
能用的三清之氣實在有限,得省著用。凝辛夷隻堪堪布了自己周遭數尺,確信無人,再摸出了存在三千婆娑鈴中鐫刻了密紋的一隻金釵。
那是她作為新嫁娘時,滿頭珠翠上取下來的那三隻金釵中的一隻。
她甚至仔細多摸了一下,確信金釵如今隻剩兩隻,自己此前在白沙堤經曆的一切,絕非臆想。
等等,這聲音——
凝辛夷循聲去看,卻見白沙堤正中,一顆茂盛黑樹遮天蔽日,枝乾舒展。
是草花婆婆庇護白沙堤的本體。
茂密樹葉將枝丫壓低,風穿梭過葉片,最近的一隻,甚至幾乎要觸碰到她的眼前。
她下意識伸出手,卻又在即將觸碰到枝葉前生生頓住。
然後從指尖燃起了一抹靈火。
她三清之氣枯竭,不堪大用,卜一卦的力氣卻還是有的。
靈火之中,巫草飄搖,輾轉不定,卻始終無法指向一個確切的方向。
凝辛夷收了手。
這一卦的問題是,這個世界裡的什麼地方是真實的。
而卦象飄搖,隻有一種可能。
這裡要麼一切都是真的,要麼沒有什麼是真的。
凝辛夷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卦象。
全真,抑或全假,她應該賭哪一邊?
不等她做出決斷,村口的方向卻已經傳來了更多的動靜。
披著沉黑大氅的一行人將麵目都掩去小半,他們翻身下馬,並不需要有人引路,徑直入白沙堤,上鏡山,沿著白木板橋而上,儼然是向著墓塚的方向而去。
經過凝辛夷藏身之處時,她到底悄然探了一縷三清之氣出去,卻發現來人都不過堪堪通靈見祟,實力並不多高。
倒是他們兩人為一組,以辟妖桃仙木挑起的大缸……多少有點眼熟。
眼熟,且聞起來也很熟。
凝辛夷匿蹤跟上,不等她回憶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然後就看到大缸中湯水被倒在了墓塚深處,而那裡,有更多腐臭腥甜的味道喚醒她的記憶。
來人的身份已經太過一目了然。
是來投喂鼓妖的謝家人。
……怎麼你們的大鍋燉彭侯還是祖傳手藝的嗎?
凝辛夷腹誹一瞬,到底受不了這氣味,乾脆閉氣。
好在這一行人的目的好像就真的單純隻是來喂鼓妖,然後就帶著些許畏懼和懼怕地對這位墓塚妖神進行了叩拜,旋即魚貫而出,在夜色中離開。
白沙堤恢複了平靜,凝辛夷的心底卻愈發遊移不定。
她本以為是一切回到原點,甚至她會再次遇見阿朝的靈體,遇見半路斥問她來曆的大箱子和將劍比在她脖子上的大花帽子。
卻未料到,竟然是回到了她從未見過的,另一個視角的白沙堤的過去。
是誰想讓她再多看見什麼嗎?
還是說,白沙堤發生的這一切,遠比他們已經看到的這些,還要更複雜?
凝辛夷沒有妄動,隻靜靜等著。
沙沙聲被風聲送來,忽近忽遠,夜風涼如水,隨著時間的推移,卻也終會沾染溫度。
天終於亮了。
縈繞不散的彭侯湯味終於被風吹散,凝辛夷長長鬆了一口氣,更小心地將自己避入陰影之中。
白晝雖然可以顯露出更多黑夜難辨的細節,卻也更容易暴露自己的存在。
但凝辛夷很快就發現自己多慮了。
這一日,整個白沙堤的村民都開始忙碌,連走路都變成了小跑。
她還看到了阿朝。
活生生的,沒有穿著在草花婆婆的本體菩提樹下死去時那套衣服的,一臉爛漫之色的阿朝。
阿朝跟在姝色曼麗的女子身後,牽著她的袖子,搖啊搖:“阿娘阿娘,爹真的今天會來嗎?”
“噓。”曼麗女子豎起一根手指:“謝阿朝,你小聲一點,你要知道,鄰裡的叔叔伯伯嬸嬸嬢嬢們都不喜歡你提到你爹。”
謝阿朝有點沮喪,但很快就問道:“是因為他們都沒有爹嗎?”
凝辛夷:“……??”
曼麗女子:“……”
凝辛夷差點笑出聲來。
便見曼麗女子停下腳步,用一種啼笑皆非的無奈表情看了她片刻,才道:“算了,這件事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但剛才的話,以後都不要再說了哦。”
謝阿朝懵懂點頭:“好的,我不會告訴彆人,他們都沒有……”
這次,她終於沒能成功說完,就被自己的娘一把捂住了嘴。
凝辛夷跟上了兩人的腳步。
謝阿朝的娘看起來比之前在草花婆婆讓他們看到的記憶畫麵裡要更年輕,更漂亮,她像是小山村裡開出的最純淨的山茶花,生機勃勃,猶如清晨的露珠,甚至與來往的山民們有些格格不入。
為這樣的女子傾心,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養外室這種事情,說起來不太好聽,但對於出身於神都的凝辛夷來說,也實在是見到聽到的太多了。
世家多陰私,那些看似莊重浩蕩的世家之名背後,是無數的不可言說。
像扶風謝家這樣的世家,想要宅院裡多一位夫人,說簡單也簡單,一頂小轎,側門一開,從此便是宅院深深。但說難,也可以難於登天,例如家中夫人實在凶悍,例如家風肅正,又例如太過在乎自己在外的聲名。
凝辛夷的臉上有了一絲淺淡的嘲意。
便像是她的父親,龍溪凝氏如今的家主凝茂宏。
凝大人聲名在外,潔身自好,素聞府中隻有一位息夫人,此外並無她人,與夫人感情極好,琴瑟和鳴,此生唯一的汙點,便是她這個來曆不可言說的凝辛夷。
至於謝家……
謝家的事本與她凝辛夷無關,可她如今到底算是入了半個謝家的門,自然早就對謝家有過一番了解。
謝家家主謝儘崖,也就是謝晏兮的父親,的確也有一位據說十分恩愛的夫人。謝家素來家風清正,曆任家主都沒有納妾之舉,算是這些烏煙瘴氣的世家中,最為肅正的一隻。
這也是十五年前,凝茂宏願意與謝儘崖定下這門親事明麵上的原因:兩家家風同樣清正,兩位家主一見如故,扶風謝氏與龍溪凝氏又各為僑姓與南姓世家之首,家中又有年歲合適的嫡子嫡女,簡直是天作之合。
結果轉頭,凝茂宏家裡多了一個凝辛夷,而謝儘崖……私下有一個謝阿朝,也或許還有第二第三個也未可知。
凝辛夷嗤笑一聲,又突然想到,對於自己來說,此前的一幕幕,是目睹了孩童們慘烈至極的死亡,但對於謝晏兮來說呢?
他此前知道謝阿朝的存在嗎?
倏而得知自己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下一秒,又親眼看到了她的死。
他……會是什麼感覺?
思緒發散一瞬,凝辛夷很快回神,因為謝阿朝和曼麗女子都停下了腳步,顯然是已經到了約定好的地點。
已經有一道疏朗身影負手立於山巔的陰影之中,神色淡淡,自上而下,俯瞰整個白沙堤。
謝阿朝的眼瞳肉眼可見地亮了起來,她掙開曼麗女子的手,一路小跑衝了過去。
“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