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花婆婆的神色劇烈變幻, 就連靈體消散的速度都變緩了一瞬。
妖瘴與天地棺槨一並破碎,塵世的味道與天光一並灑下,將草花婆婆此前密布的毒也衝散。
昏迷過去的眾人帶著迷茫和警惕醒來, 環顧四周,卻見一片廢墟之中, 靛青色染血的身影挺拔立在那裡,他的劍卻插在眾人麵前, 展開了一麵薄金色的劍陣, 顯然是將他們護於其中。
元勘正要呼喊一聲,問問他情況如何, 然而從他的角度看去,又正好看到了謝晏兮懷裡穩穩抱了個人。
元勘倒吸一口冷氣,硬是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縱使看不清臉,也不難判斷, 師兄懷裡的, 是那位外鄉人姑娘。
元勘思緒急轉,已經腦補出了自己昏迷後的畫麵。
定是外鄉人姑娘與自己一樣陷入了昏迷,而師兄則一邊護著她, 一邊與那草花妖祟周旋許久, 直到破局。
他正這麼想著, 卻聽草花婆婆的聲音有些輕渺地響了起來:“謝?扶風謝氏的謝?”
她似是辨認了許久,才有些遲疑道:“……謝晏兮?”
謝晏兮音色依然淡淡:“正是。”
草花婆婆有些渾濁的眼神開始重新出現光彩,她近乎仔細地打量著謝晏兮的模樣, 然後注意到他不動聲色地垂眸看了一眼懷中的人, 再看向她的時候,眼瞳裡已經帶上了一些請求之色。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距離元勘不遠的地方, 玄衣在聽到“扶風謝氏”四個字的時候,眼瞳劇烈地抖了一下。
但他飛快轉過了頭,將自己的所有神色都掩住。
自然沒有注意到身邊一並醒來的程祈年倏而握緊了的拳頭。
“天意如此。”草花婆婆看著他,她慢慢搖頭,眼中終於蓄滿了淚水:“天意如此啊……天地棺槨的棺木,終究是不能蓋棺啊。”
她沒有再說更多,自然明白謝晏兮的那一眼,是請求她以此為遮掩,不要暴露自己懷中人方才做了些什麼。
鬼咒師的身份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太過敏感。
草花婆婆權當他是對救命恩人的一份感謝。
程祈年的聲音帶著些沉悶,從身後遙遙響起:“為何他姓謝,這棺木便不能蓋?”
“自然是因為,白沙堤本就是扶風謝家的墓塚,這裡的所有村民都是謝家的守墓人。守墓人怎麼可能傷害到墓主人呢?”一道有些沙啞的少年音帶著澀然響起,玄衣麵無表情地開口:“這事情連我都知道,你這個平妖監的經科第一,怎麼連這一條都忘了?”
程祈年的手蜷得更緊,但隱在破碎的衣袖之下,與廢墟揚起的泥土混在一起,並不明顯。
他抿了抿嘴:“原來如此,是我忘了。”
草花婆婆的目光卻因為玄衣的那句話,遙遙落在了他的身上,再不動聲色地落回謝晏兮身上,如此輕飄飄來回,終於閉了閉眼。
在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草花婆婆的計劃的確本來萬無一失。
她分明早就已經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確保這個玉石俱焚的計劃不出紕漏。
可她唯獨沒有想到,又或者說,是白沙堤此處到底太過閉塞,讓她沒能提前知道謝家最後的血脈已經持劍涉水而來,重新推開了謝家的大門。
謝家沒有絕後,血脈還將繼續蔓延下去。
白沙堤書寫在血脈之中的守墓人職責,也將代代相傳,繼續下去。
她確實聽聞阿朝提及了這件事情,自然難免驚慌一瞬,然而思前想後,也隻能孤注一擲,依然開啟自己的計劃。
她在賭。
也在觀察。
她賭來的人裡,不會這麼巧到正好有那位謝家的後人。
而她的觀察中,沒有人用謝家劍,沒有人用謝家醫術,也沒有人起謝家符。
她以為自己勝券在握。
直到此刻。
草花婆婆的靈體已經虛幻到了極致,但她的目光還是遙遙落在了謝晏兮身上,她像是在看他,卻也像是在透過他去看更遠處的人。
那是一種唏噓又極其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神色。
她是看著他長大的。
卻在最後以這種方式重逢。
落得如此誰也不想要見到的結局。
他沒有死,她本該欣慰。
可為何偏偏是這樣的重逢。
她倏而笑了一聲,終於留下了她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孩子,好好活下去。”
妖火與天地棺槨逐漸綿延成一線,天穹是一層薄薄的藍,白沙堤萬物寂靜,草木燃儘,千鳥飛絕,再無生息。
空氣之中重新有了三清之氣流轉,凝辛夷從力竭中找回一縷意識,睜眼時看到的,便是渙散成一片、與她重生後的夢境中有些相似的燎原。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之前她還在尋思,前世她阿姐凝玉嬈莫不是最後就折在了這天地棺槨之中,才有了後來她替嫁一事。
但此刻的火色,卻讓她有些遊移不定。
總不能上一世她就死在這裡了吧?
也不是不可能。
但旋即她又反應過來,在場這些人,又有哪個知道她的乳名呢。
凝辛夷提起的心放下些許,再抬眼,便見草花婆婆的靈體徹底消散,最後一縷虛影拖著一隻金色紅抽繩的收妖袋,飄落在了凝辛夷的掌心。
很眼熟。
眼熟到凝辛夷在沉思中,甚至沒有覺察到自己還在謝晏兮懷裡。
直到她終於想起自己在那裡見過這隻收妖袋。
這不是程祈年扔出去搶了鬼鳥鉤星的那一隻嗎?
怎麼會在草花婆婆這裡?!
凝辛夷猛地想要回頭去看程祈年,這才發現自己的處境,頓時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她怎麼還被他抱在懷裡?!
“謝……!”她幾乎脫口而出他的名字,到了嘴邊才硬生生咽了回去,想起自己理應不知道,很是憋了一瞬,連帶著氣勢都弱了一截:“放我下來。”
謝晏兮倒是沒有為難,將她放下的時候,手指隔著她的衣袖從腕間鬆開。凝辛夷這才恍然,自己這麼快就醒來,原來是他在不斷向自己體內渡三清之氣。
與她儲存在三千婆娑鈴中,再調用的渡氣不同,謝家本就擅醫道,經他們的手送出的三清之氣,溫和平穩,最能撫平一切傷病。
隻是想到兩人方才的姿勢,和她脫口而出的那個字,道謝的話多少有點燙嘴。
凝辛夷咬了咬牙,才開口:“多謝。”
謝晏兮低眉看她,揚了揚唇,卻示意她去看前方。
荒蕪一片的土地上,是孤零零的,草花婆婆的本體樹樁。
那一墩漆黑樹樁的截麵乾脆利索,足以可見草花婆婆在自戕這一擊時,是多麼地破釜沉舟,不留後路。
而在她的本體旁邊,多了一個不太起眼的小土包。
小土包是被挖開的,空隙剛好夠落入一隻捉妖袋。
小土包前,有一塊石碑。
石碑正麵無字。
背麵卻是那些母親的名字。
不是嫁為人妻後空餘的某某氏的名字,而是真正的,屬於他們自己的,她們作為母親的名字。
那些名字密密麻麻寫了一整麵,每一個母親的名字後麵,還書寫著某某某之子、某某某之女的稱呼。
這是屬於母親和她們的孩子們共同的墓碑。
程祈年有些慌亂地滿身尋找,發現本應掛著這隻捉妖袋的地方,不知何時被另一隻空空如也的袋子替代,早就被偷梁換柱,而他一無所覺。
“我要將她葬在這裡,平妖監的監使大人,你沒有意見吧?”與其說征求意見,凝辛夷的這句話,更像是某種不由分說的通知。
言罷,她也不等程祈年和玄衣有什麼回應,便已經俯身。
裝著鬼鳥鉤星的收妖袋落入草花婆婆早就挖好的墓坑中。妖屍直接埋於土壤,會讓土地異化,所以鬼鳥鉤星隻能長眠於收妖袋之中,卻也終究算是魂歸大地,葬於自己的孩子們身邊。
有風吹來,風聲裡隱約有孩童們喊娘的聲音。
他們的娘不再是觸摸不到的一縷風。
而是變成了沉眠於這裡,與他們永遠都相伴的存在。
縱使是妖祟。
縱使不再如記憶中那般溫柔。
縱使妖祟的麵容看起來實在可怕。
但即使變成了妖祟,在見到自己的孩子時,她還是會努力露出最親切的笑容。
也許來世她還能聽到自己的孩子呼喚出的那一聲。
娘。
他們經曆了這個世界上最無奈也是最殘忍的分離。
卻也終究在這一方小小的墓塚之中團聚。
長風吹過,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藤蘿枯枝漫卷,沾染塵土,滾過白沙堤的長坡,向著不知名的遠方而去。
草花婆婆已經完成了所有的使命。
白沙堤,無人生還。
凝辛夷手頭沒有香,巫草倒是有一大把,這種地方也沒什麼好講究,她現場搓了三根巫草點燃,插在了那塊無字碑前。
青煙嫋嫋。凝辛夷沒有拜,但她在心底重複了一遍彼時對草花婆婆的承諾。
鬼咒師以眼瞳溝通天地,以言靈代行神鬼威勢。
所以鬼咒師的承諾,有諾必踐,否則言靈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這也是草花婆婆在看出凝辛夷是鬼咒師後,終於鬆口、願意相信她的原因。
此間事終於告一段落,凝辛夷長長鬆了一口氣,待巫草燃儘,被風吹成一抹鬆散的灰,這才回頭,想要與其餘幾人辭彆。
在這裡耽誤了這麼久,趕回謝府說不定還和謝晏兮他們一路,既要甩開他們,又要搪塞紫葵等人,一想到這裡,凝辛夷就想要按一按眉心。
這一趟不能算是全然沒有收獲。正相反,她從草花婆婆這裡獲取的情報,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更多。
凝辛夷邊沉吟,邊斟酌詞句,打算開口辭彆。
結果一抬頭。
卻見眼前一片寧靜祥和,長燭沿著白木板橋蜿蜒而上,白沙堤燈火璀然。
風聲,樹聲,燭火聲。
聲聲入耳。
凝辛夷站在高處的白木板橋上,額前的發與兜帽一並被風吹起,她恍惚一瞬。
……這是哪裡?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