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街不再有你,或許是平白的念念不忘,這裡到處都是你的影子。
回來,我再到老柳街,我看到年少的你從左邊的拐角出現,帶著笑聲朝後招呼:“快點快點!”後麵跟出來的,是同樣還小小的我,兩隻小小的人影又先後消失在下一個拐口。
我記得那時,你這個本地的“另類小孩”以及我這個“外來小孩”,因為同樣受排擠,玩到了一起。
在我的腦海裡關於你的最早的記憶,是在小學的體育器材室裡,似乎在那的更早以前,我已經知道你。
器材室設在教學樓的一角,背陽的地方。即使是在夏季的午後,這裡也昏暗,陰涼,黴臭味衝天,隨處可見的灰塵在叫囂著。你悄悄推門進來,又輕輕把門關上,之後才發現正在登記信息的我,你似乎沒有料想到這個時間會在這裡遇到人。看到我時,你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我登記好信息就去拿籃球了,器材室最深處的架子上隻剩下一個臟臟的,布滿劃痕的舊籃球,它似乎不受待見,像一個抱住自己蜷縮在角落裡的落寞乞兒。體育課已經過半,好的球自然已經被借走,我毫不介意地抱起僅剩的籃球,轉身準備往外走時,你正好在往這邊看,似乎也是來找籃球的。
我下意識地暗暗加力抱緊懷中的籃球,畢竟你比我大一級,雖然你瘦得像根竹竿,卻不能減弱我心中身為低年級學生對高年級男生的天然的恐懼。
你抬眼掃視我身後的架子,最後果然將目光落在我懷裡的球上了。
這時,整個器材室更像一個大冰櫃了,冷空氣擠在一起,擠得人頭皮發麻。
我緊張地吞咽口水,我聽說過的,高年級學生搶低年級學生的東西,最後把低年級學生弄傷了,低年級學生的家長就跑到學校來大鬨特鬨——這樣的事我聽過不少,也見過一兩回。
我害怕受傷,爺爺紮針很疼。
可你什麼都沒做,單單看了一眼被我抱著的最後一個籃球,也沒有歎氣,甚至沒有麵露沮喪,你就這樣平靜地轉身,去劃掉已登記好的信息,然後若無其事地離開器材室。
就像是習以為常。
離開器材室,操場上是夏季午後最平常的熱浪,風打在臉上,像小火烘烤,難受僵持。
我在籃球場的邊緣,學著其他人的模樣拍打,籃球砰地一聲砸在地麵上,又彈起來,彈的
的並不高,我再去拍它,有時,球會彈起來卻斜飛出去,我跑過去把它撿回來,再拍,逐漸地,它變得友好起來,不再往外飛。我開始沉迷這樣有節奏地拍打籃球,它打在地上發出來的響聲是沉悶的,像錯落有致的鼓點,和著心跳與熱風浪聲,我仿佛聽到了一首曲子,入耳是捉摸不透,映襯著歲月的悲歌。
然而,突如其來的另外一個籃球打破了這樣的旋律,那一個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籃球擊中了我的“樂器”,雙雙彈飛出去,我抬頭看見,三個同班同學在向我走來,為首的胖子長得像一個陶瓷福娃,他是我的語文老師的兒子。
他說:“外地人不許玩我們的籃球!”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我想要爭辯,我想說:我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我也交了同樣多的錢來這裡上學,老師說過籃球是大家都可以一起玩的……
可是我最終沒有吭聲,我想起爸爸吩咐我的話:“在學校不能和同學爭執打架,彆給我添麻煩!”
“在學校你隻管學習,你敢惹是生非我就不出學費送你去上學了,知道沒!”
我知道的,所以每當有人明裡暗裡排擠我時,我沒有反抗,這次也一樣,我隻是繞開他們小跑著去撿我的籃球,然而,不知道是誰絆了一腳,我重心不穩撲倒在地,雙手擦著火熱的矽膠地麵而過,細碎的沙塵劃過我的皮膚,無法言說的難受感瞬間將我侵蝕。
我兀自站起來,環視周圍,想知道絆倒我的人是誰,可我卻發現自己根本就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他們的五官模糊成一團,像生和的白麵,經太陽一曬,乾裂出醜陋的溝壑,他們張開了嘴,裡麵是烏黑一片。
他們在笑,我聽見有人低聲說:“瞧,他的衣服好臟。”
“真惡心!”
“笨死了,這都能摔倒。”
“大笨蛋!”“外地種!”
……
他們的笑聲以及惡魔般的話語隨刺眼的陽光彌漫開來,無處不在,並且爭相擠壓著我的神經,我仿佛置身於一口高壓鍋中,被壓得喘不過氣,頭腦滾燙,滿臉通紅。
我隻想離開,這裡的人群很糟糕,我拔腿就跑,逆著熱浪,人群在我背後快速倒退,白麵團脫落,露出嬉笑的人臉,他們得意的撇撇嘴,互說著:“沒意思”便散開了。
我沒有停下來,跑出籃球場地,穿過教學樓的樓梯間,就到了小操場,我終於停下來,直喘粗氣,卻並不是因為跑累了。
小操場在教學樓的背後,另有三麵高牆圍著,或許是為防學生攀爬以及外來偷竊者,這裡的外牆都建成三、四米高,午後的小操場已不見一點陽光,沿牆種著桂樹,正值桂花抽發,淡淡的馨香彌散在微涼的空氣中,以及西牆下還留有餘熱的乾燥的小沙坑散發出來的沙塵味,環境並不雅致,卻比人頭攢動的喧囂場要好得多。
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我被這裡不怎麼好的空氣嗆了喉,乾咳了好一陣,回過神來才發現,最東邊的一棵桂花樹旁站著個人,是你在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神情莫測。
我一時間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你率先開口打破沉寂,你說:“你也不能和他們一起玩嗎?”
我下意識的搖了搖頭,卻又突然快速的用力點頭。
你歪頭看我,麵露疑惑。
我回答:“是我…不喜歡和他們玩。”他們長得很可怕。
“是啊,我也不喜歡這裡。”你說。
不知道有誰從幾樓的哪個教室窗戶扔下來一個大紙團,正好砸在你的腳邊,你低頭靜靜的看著紙團滾到桂樹的根部,停了下來,樓上傳來稀碎的嘲笑聲,你無動於衷。
你說:“這裡真的很讓人討厭。”
樓上有人放聲喊道:“小弟弟哪個班的,不要跟狗雜種玩啊,會被帶壞的。”似乎是對我說的,我想抬頭看看是誰,這時從我班的教室裡傳來另一道聲音:“外來種和狗雜種一起玩,好耶。”
我看到你猛地撿起地上的紙團,往我班的教室的方向擲去,那裡傳來“嘩”的一聲響,窗戶被關上了,紙團打在玻璃上,反彈回來,正好砸中你的額頭,最先喊話的另一個班的人也嬉笑這關上了窗戶。
二樓辦公室裡的老師探頭出來看了一眼,喝了口水又走了,對此事不置可否。
你從我身旁走過,說了聲“對不起”便離開了。
我不明白,你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要道歉。
真正製造罪惡的人在紮堆歡聲笑語,在他們中間似乎有一塊砧板,上邊釘著的,是人,他們用手掬起,新鮮流出的溫熱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