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 這裡的老牌坊其實並不……(1 / 1)

歲月間 沈否 2937 字 10個月前

這裡的老牌坊其實並不正規,隻是一個有著幾張桌子和十幾把椅子的小房間,隱藏在一家便利店裡頭,巡警來時,牌友們一哄間四散開來,他們中有的外地人會逃跑並且不走正門,翻窗跑,有時會跑掉幾張零錢,他們不太在乎,於是不撿,蟄伏在附近的小鬼頭們就有福了;有些人機靈,把牌一收,拆開一包瓜子往桌子上潑散開來,各自拿出自己的酒水或現買的飲料上桌,吃喝著,學大娘們嘮嗑村裡人的家長裡短,偶爾也說說M國的在野黨,便利店老板自然也是這個牌坊的主人,他站在收銀台前朝巡警嗬嗬傻笑,有時裝模作樣地邀請巡警喝水。巡警也是本地人,多數時候會隻看一眼,什麼也不說就走了,偶爾也給街坊鄰居們做做樣子,下車去到便利店裡麵走一圈,順手拿包煙就走,說煙錢記在賬上,大家夥心知肚明,老板哪會記他的賬,請他還來不及呢。

便利店背靠著一棵大樹,那是一顆沒有人能說的出是什麼品種,也無人知曉活了多少年的樹,它的根像一隻巨大的龍爪,深深紮進地底,似乎渾黑的鱗片上長滿青苔,樹乾又短又粗適合做成巨人的木墩子或者做一張八仙桌,在往上是蔓生的枝丫,枝又生枝,開成一朵花的模樣,蓬勃生長的綠葉徹底遮住了陽光,有藤本植物寄生在樹枝上,蜿蜒起一條碗口粗大的蛇,站在樹下仰頭看,滿樹都是這樣的蛇,有枯死的細藤垂下來,像蛇口的毒液,令人心生畏懼。樹乾處擱著個神位,逢過農曆新年等傳統節日,人們會在這裡請神拜神,祈願祈福,都是各家自己辦置東西來的,並不一起辦,所以不怎麼熱鬨。

樹的後麵就是一條小溪了,溪的後麵是一座小荒山。

我記得,我第一次進入牌坊時,你正好從裡麵竄出來差點撞到我,幸虧便利店老板在我身後揪著我的帽子把我提起來晃到一邊。你跑出便利店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你的眼中似乎有什麼晶瑩的東西一閃而過,我猜,那是眼淚。這讓我想到了我的奶奶,她在每天晚上入睡前,總要在床邊坐上好一會,她什麼也不說,眼中也閃過這樣晶瑩剔透的光。

我的爺爺坐在牌坊的最裡麵,和一些中年男人在一起打撲克牌,賭錢的那種,我得去叫他。可是牌坊裡麵鬨哄哄的,男人們出牌時總要大叫一聲,其他人便跟著哈哈大笑,他們的聲音擠在這個小房間裡,交疊著傳來傳去,臭汗味也一層接著一層,我感到難受,隔著幾個人朝爺爺喊話,他沒聽見,我慢慢退了出來,便利店老板看了我一眼,重重地從鼻腔裡噴出一口氣,發出奇怪的聲音,我猜他是跟牛學的。

我想回到診所去讓病人自己來找爺爺看病,路過老樹時,你正拿這一根細長的竹竿不斷地向上揮舞,竹竿打在樹枝上,樹葉掉了下來,落在你的窄窄的肩膀上,又隨著你的動作而向下滑,輕飄飄地落在硬化的路麵上。

我繞開你,遠遠的走了,

在診所等待的老奶奶看到我時便站了起來,可是我的爺爺沒有出現,她臉上的笑容立馬淡了下來,低聲問我:“黎醫生不在下麵嗎?”

我說在的,可是我不敢再進去叫他了,牌坊讓我感到害怕。

老奶奶點點頭,她也許理解了我,也許沒有,她杵著拐杖走向我,詢問我是否可以扶她去找我的爺爺。我答應了,心裡並不打算走進牌坊,或許我可以送她到便利店門口。

診所和便利店之間,隔著一段矮坡和一小段路程,要穿過馬路,那裡時常有車經過,因為沒有道路監控,鄉下的人總是把車開得很快,像趕命似的咻的一聲從人的身旁飛過。

老奶奶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和她龜速往前走,過馬路時,恰有一輛摩托車從我的身前駛過,車尾氣混著揚起來的灰塵爭相鑽進我的鼻子,我不禁捂住口鼻咳了兩聲,老奶奶也咳,可是她的咳是悶在喉嚨裡的,很低沉。

我和奶奶走下矮坡就可以看到被老樹遮住了一半的便利店,男人們打牌的鬨哄聲傳了出口,在空氣裡飄來飄去,令人心生厭煩。

你仍在不停的揮舞著竹竿在打樹葉,許多汗珠從你的臉頰滑落,或許還有眼淚,你的眼眶是通紅的,像被太陽很極致寵愛過。我想到平時用的紅色水彩筆,我該這麼才能畫出你眼角的緋紅,以及這一道緋紅多年以後化成的懸在我心中的一滴血。

“小裴啊,你在乾什麼呢?”奶奶突然問道。她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也是低沉的,話語間拉出亙古的輕風,帶著能穿透歲月的暖意。

你看了過來,眼神中劃過微不可察驚訝,你立馬把手中的竹竿往老樹的樹乾裡一扔,嘴裡喊著“奶奶”,向我的方向跑來。

我也是從那時起,才知道她是你的奶奶,她看上去很老,而且臉色灰白,嘴唇是淡紫色的,滿眼都流露在疲憊。也是她是她是因為生了病才這副神態,或者長久以來都是這樣。我注意到,她瘦得隻剩一層皮包骨,斑駁的皮膚像是枯葉蝶的翼,鬆鬆垮垮地掛在她的身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將人帶走,飛往有花的彼岸。

你跑過來接過奶奶的拐杖,扶著她的另一隻手,焦急地問道:“奶奶你怎麼自己出來了,是又不舒服了嗎?”你也瘦得隻剩皮包骨,黃色的皮膚下凸出骨頭的形狀,也許是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看上去有些狼狽的臟。你的眼眶依舊通紅,有淚花盈在眼裡,映著些許陽光,你說:“我沒有問到錢,爸爸說他沒錢,可是老師催著交練習冊的錢……”

我曾在學校聽說過,你因拖欠學校兩個星期的練習冊費用,你的班主任已經對你!頗有微言,所以聽你說到這樣的話時,我並不覺得很驚訝。

老奶奶愣了一下,問:“你爸爸在哪呢?”

你指了指牌坊的方向,嘟嚷著說:“他在裡麵堵錢。”

奶奶歎了口氣,收回了放在我的肩上的手,我抬頭看她發現她的臉色似乎比在診所時更差了些,枯雜稀疏的雙眉緊皺起來,她對我上去:“好孩子,謝謝你了,你先回去吧,我覺得好多了,不用找黎醫生看病了,你也不用跟他提起說有個老婆婆來找過他,好嗎?這沒什麼好說的。”

當時的我還有些理不清其中的含義,但還是乖乖的點了點頭。奶奶緊抿的雙唇微微勾起,她似乎朝我笑了一下,笑得很牽強。

你扶著奶奶離開,在Y形路口處走向另一個方向,將牌坊落在身後,越走越遠。

我似乎聽見老奶奶說了一句什麼,大概是她要撿瓶子換錢給你交書費罷。

你回頭看我時,老樹的枝葉瘋也似的長出來,擋住了我的視線。

多少年後我再回到這裡,老樹蔓生的枝丫依舊遮擋行人張望的視線,人們開車經過時會繞開它,卻很少有人會清除它。這裡的枝丫大抵一年隻被清理一次,在年末,各家的年輕人要開小車回來過節時。

老樹所在之處,是左右兩個村子的出入口,Y字樣的路口彙聚著三家小診所,兩家便利店,一個小賣部和一個賣魚攤子,往裡走些路,能看到一個小學,我小時候就在那裡念書,那時,每周一會有位阿姨推個小車來校門口賣棉花糖和冰糖葫蘆,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爺爺生病之後,診所自然而然就關了,小賣部的老板已經換掉,不再是以前和藹的小老頭,變成了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

我去到老樹下那家便利店裡買東西,老板正趴在收銀台上睡覺,發出很輕的呼嚕聲,原本的小牌坊裡麵堆滿了紙箱,我往裡瞥了一眼,發現原本用來打牌的桌椅都被折疊好了擱在角落處,落著一層厚厚的灰,甚至有沾滿灰塵的蜘蛛絲懸掛在桌沿,像一滴舊歲月裡沒來得及滴下的淚。貨架的商品上也布著一層薄薄的灰,我沒了興致,在不驚動老板的情況下,又悄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