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與你的初識了,相伴玩耍時,你我不過才九、十歲,那時的歲月很斑駁,光影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深秋的老柳街,街頭巷尾的大伯大娘早已不見蹤影,我來到這裡,循著老舊的牆,找尋記憶的回影。
暫且認為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吧,風和景明,似乎日照西斜,被切開的陽光鋪陳街巷,你曾說這樣的日子適合沉眠,一覺睡到無人知曉。我嘲笑你嗜睡如豬,這般光景蝴蝶仍愛飛舞,少年何為沉耽。我的嘲笑來不及說出口,被遺棄在歲月之外,你也不曾聽見。
是不是風和景明,為最後一麵做鋪墊。
你背過身揮一揮手,我以為你在說:下次見。
那時的我們不知道未來,不暢談以後,卻也不曾預見彆離,相背孤芳。
我是否可以這樣形容十歲左右的你——瘦如枯柴。你時常出入牌坊,不過是想讓你的父親想起,你的課本費還欠著,你這一天還沒有吃過東西,你的奶奶正在為買藥花錢而內疚……你的父親正當壯年,有手有腳。這樣身強體壯,可他的心靈卻如此萎敗,他嗜賭、嗜酒、嗜煙,他經常身無分文,赤著雙手走進牌坊,然後一整天都泡在裡麵,運氣好時滿載而歸,運氣不好滿債而歸。聽街坊鄰居們說,他從小就是個浪蕩兒,走運娶了個好媳婦,卻是守著死性,屢教不改,而你的母親在你還隻有三個月大時,負氣決然而去。那是無數個放學的午後,你我相伴玩耍,我們聽見街頭巷尾的大伯大娘們閒聊,我無意窺見你的原生家庭——
他們說你的父親,暴虐縱欲,氣走了妻兒;啃老無度,累死了老爹;張狂無能,病倒了老母,他們似乎不愛提及在這樣的家庭下生長的孩子,他們滿心悲憫地注目著你那雙空空洞洞的眼裡似有若無的悲傷。
記憶裡,你瘦如枯柴,麵容枯槁,眼底無光。他們說得不到愛的小孩就是這樣,讓人覺得無比可憐,可笑的是,他們似乎不曾將滿腔愛心分予你,哪怕一點點,他們不允許你同他們的子輩孫輩玩耍,他們不允許你在他們的菜圃旁逗留,他們詢問你的父親今天是否買菜回家做飯,儘管他們心知肚明你的父親又賭輸了多少錢,他們將你的窘迫看在眼裡,當作今日笑料,並且日複一日的樂此不疲。
曾有一事……
王二嬸家的大鵝丟了,他們說是你將大鵝打死了並扔進河裡飄走。他們不需要你解釋,或者是並不需要有人解釋和證實,他們認為什麼是真相“真相”就必須是什麼樣的。後來你花兩天時間找回大鵝他們並不表態,他們將大鵝殺了來吃,將鵝毛倒進你家的菜地裡,那裡麵有你奶奶撐著疲憊的病體種上的生菜。他們做了這樣的事,其美名曰為你家的菜施加天然肥料。
散發惡臭的臟濕的鵝毛就這樣打在綠油油的生菜葉片上,青翠披了一身慘白,在夕陽之下,異常惹眼。你的奶奶的頭上依稀還生長著鵝毛般的白發,在餘暉下似玻璃易碎,她靠著拐杖支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向菜地,然後彎下長久的被生活壓迫的背脊,伸出無力而微微顫抖的手,將翠綠中的慘白一根一根抽離出來,彙到一旁。
有人在陽台觀望,她或他或他們站在向陽處,橙黃的陽光灑下來一片觸目驚心,他們自以為活在詩裡,他們感念那位悲慘的老人,他們在心底說:還好不是我。
你的奶奶不慎摔了一跤,隔壁村的隔壁村的老醫生路過看到了這一幕,正為你的奶奶處理傷口時,你剛好放學回到家。
你看到尚未清理乾淨的菜地,你看到鵝毛之下生菜之下的鴻泥,那裡背陰恰好潮濕,浸潤了你的雙眸,你闖進王二嬸家的院子,對這一群吃得滿臉流油的大娘大聲哭喊:“你們乾了什麼!”
小小的小孩不知如何發出有用的質問,你緊握的拳頭在他們的眼中好似鵝卵石,況且你不再敢向前一步,你吼得聲嘶力竭,他們當這是小孩過家家。
從你的喉嚨裡嘶切出來,聲聲映照著誰的罪惡。
陳大娘撓撓肥大通紅的耳朵,毫不在意地朝不遠處一棟樓上的看客擺擺手,王二嬸朝地上吐了一塊骨頭,用手把嘴上的油往臉上一抹,喜笑顏開地又回盤裡拿了個鵝腿,大娘們紛紛都進了屋。
你最後哽著喉,說:“你們能不能彆這麼壞”
……
“我們家又沒做錯什麼”
“你們彆欺負我奶奶”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是我聽到的所有的話,此外還有從四麵八方傾注而來的輕笑聲,奇怪,這裡並不四麵八方都是人。
鬨劇還沒結束,至少在我看來,似乎才開了個頭,老醫生要將遲來的我抱走,他是我的爺爺,他將我抱起,我大聲喊你的名字,似乎這樣,可以將你從苦難中拉出來,然而我的聲音被淹沒在你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中,你未曾發現我來了又走,可我聞到,你心裡滴下來血。
你在痛苦深淵苦苦掙紮,我企圖照進去一束光,可我與你的世界似乎錯離,你從未接收到任何一束光……你是否曾找到過一絲希望,是我真的真心希望你過得好的禱告。
歲月欺你,你走不出牢籠。
我看到,一堵一堵被太陽曬得滾燙的老牆,它們圍成這一片街巷,這裡人來人往,從不缺乏歡聲笑語,可是老牆卻流淚,在長久苦楚的沉澱,徒留歲月衝刷不走的斑駁淚痕,混黑雋永。
哪家舊院又攀新藤,瓜果還是老樣子。我多年後回到這裡,街巷四通八達不曾變,我與新麵孔互不相識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