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上學期比方格預想中的還要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所有鮮活豔麗的色彩、喜怒哀樂的情緒、傷春悲秋的感性、豐富多變的思想都仿佛被壓在了最底層,而生活與這些之間隔著一層白色的蒙版,她的生活簡單到泛白,而這白置於蒙版之上,是一種幾近於透明的不清不楚。
這樣的茫然她無法與人言說,身邊的朋友們,王冰冰、陳挺、李竝和李學民,他們隻覺得方格每天都好忙好充實,並沒有窺見她的空落落;老家的朋友們都已經迎來了嶄新的高中階段,他們不再記得初三時的掙紮與疑惑,一切都化作了輕飄飄的“也就那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家人和老師,他們認為現如今情緒穩定、沒有叛逆期、一心學習的方格是她成長成熟的表現。
方格又想起了在老家時候的那些冬天,她最喜歡在一片乾淨得沒有一個腳印的雪地重重地踏上自己的標記,最害怕的便是回過頭發現自己的身後也是一片乾淨的白茫茫,就像有一個專吃人們腳印的饕餮在尾隨著她追趕著她,不儘快向前走產生新的腳印,它就會餓地撲上來吃掉自己。
廣東的冬天沒有白色的雪,這是不是一種幸運?可是白色依舊如影隨形。
百無聊賴的白色日子裡,幸好還有一隻小黃豆。
她每天最放鬆的時刻就是呆在小黃豆的邊上,給它填滿食碗和水槽,看著它再也不懼人,在人前也能抱起乾玉米粒啃,小小的腦袋上上下下一點一點的,認真而又虔誠。看著它吃完這一樣再吃下一樣,很快就能把一碗糧吃完,方格會馬上續上下一碗,她知道,倉鼠很聰明,吃飽了就會自己停下,而且也不都直接進肚,可能是被藏在頰囊裡了。
看小黃豆進食能讓她感到安心。不斷投喂,逐漸清空的安心。
小黃豆已經可以視方格若無睹,安然地進食喝水、睡覺跑步,有時不知是在曬太陽還是在發呆,蜷縮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方格就得敲敲籠子弄出些聲響,直到它懶散地給予一個撓撓耳朵的回應。但方格從來沒有機會蹲守到小黃豆上跑輪和下跑輪的瞬間,所以她到現在為止都還不知道倉鼠究竟是怎麼上下跑輪的,一躍而下?還是也會試探性地靠前後腿扒拉著下?
她每次看著小黃豆像不知疲倦一般飛快地跑啊跑,跑啊跑,好像可以不去管人類自以為是歸納出來的能量守恒定律,如果就這麼一直跑下去呢?會嗎?真的能承受一刻不停地跑下去嗎?如果不讓它下來,讓它一直困於跑輪上呢?如果在跑輪上設置一個終點,到了終點卻發現永遠有下一個終點在前麵呢?跑到倒下為止……她為自己這樣殘忍的念頭感到驚慌,於是趕緊勺了一勺飼料添進碗裡。
*
已經在廣東呆了一年多的方格還是沒能習慣一夜入冬的斷崖式降溫,早晨起床從衣櫥最頂上的箱子裡翻出足夠厚的外套裹上後,她強撐著睡意給小黃豆倒上新一天份額的糧,就在倒水的時候,她突然冒出一個問題——天氣冷了,它該喝熱水嗎?倉鼠好像很怕冷……雖然覺得是個很荒誕的問題,但還是忍不住上網搜了一下。
!?
“倉鼠冬天最好是喝熱水,但不可以太熱,溫水適宜。”
啊,她知道不可以喂生水,原來冬天還是得把水燒熱後放涼最好。
方格給自己和小黃豆燒了壺熱水後便蹲下身透過柵格看向蜷縮在一角的小黃豆。
它是不是在冷?
她從包裝袋中掏出了一大把木屑塞進籠子裡。
“小黃豆,小黃豆,你冷嗎?暫時先用木屑撐一下好不好?姐姐馬上給你買棉花和保溫燈。”
“哦對,吃點小堅果。”
“方格,彆磨蹭了,包子都涼了。”
“哦,來了!”
方格走出房門,看見母親已經把早餐擺在了飯桌上。
“媽媽,突然降溫,我看小黃豆好像已經覺得冷了,你能不能幫我買些棉花和保溫燈?”
“棉花倒是可以去市場買,但人家也是賣一床一床被褥那麼多量的棉花,那個保溫燈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樣子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買得到,直接在網上下單不就好了嗎?肯定有倉鼠專用的。”
方格若有所思,是有道理的,但是,“我怕快遞很慢。”
“不會的,現在的物流都快,你選個近一點的不就行了?”母親打了個嗬欠,轉頭回房間睡回籠覺去了。走到房門口的時候似是突然想起,看著方格的手叮囑道:“記得用洗手液把手洗乾淨以後再吃東西。”
驟然降溫便算了,天公也不作美,冬雨淅淅瀝瀝,水霧像是惱人的頑皮孩童,撒了歡地往人們的骨頭縫直鑽。室內不再成為溫暖的巢穴,如果沒有暖氣或是厚厚的被褥,隻能靠著高頻率的身體抖動和牙齒震顫麻痹冷意。
小黃豆的狀態日益消沉,方格上學前和放學後都隻能看見它蜷曲成一團,像一個小毛球,水和糧食是有消耗的,但比起以往,消耗的速度慢了很多。棉花和保溫燈遲遲未至,方格很擔心小黃豆根本等不到那一天。
*
“陳挺,小黃豆你是在那條街的哪家店買的呀?”方格在中午放學的時候一把拉住陳挺問道。她本打算下午放學再去買的,但據天氣預報,下午又該開始下雨了,索性中午就去。
“好像是一家精品店,不是寵物店。”陳挺歪著腦袋思索了片刻,才回道,”怎麼了?要再買一隻給它做個伴?”
“不是,天氣冷了,我怕它過不了冬,要買的棉花和保溫燈快遞都沒到,我想著賣它的地方總該能買到吧……”方格蹙起了眉頭,歎息道。
她最近的一顆心都被拴在小黃豆身上了,在家裡的時候就守在籠子旁,時不時掀起蓋在籠子上的厚墊子看一眼,在教室的時候也總不免想到小黃豆有沒有在吃飯,會不會在沒有人看的時候跑跑步發發熱……
“唔,你現在去?我跟你去唄,我不記得那個店叫什麼名字了。”
“好遠,你不回家吃飯嗎?”
“你也知道遠,你不回家吃飯嗎?我有自行車,讓哥帶你風馳電掣。”
方格還在猶豫,就被陳挺一把拉過書包帶,邊走邊揶揄道:“你怎麼磨磨唧唧的?不算你找我幫助,是我自己要去的,成嗎?”
陳挺還以為她剛才的遲疑是在猶豫要不要接受他的幫忙,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方格沒忍住道出了實情:“其實我是在猶豫,騎自行車太冷了……”
看著陳挺麵帶慍色,她識相地續道:“陳挺大好人!可以不用走路了!”
“上來,就站後麵兩個腳踏上。”陳挺跨坐在自行車上,把住車頭對方格說道。
方格攀著他的雙肩搖搖晃晃地站了上去,她以前見過一次李學民站在這腳踏上,但李學民自己也有自行車,大部分情況下陳挺的自行車都不載人,她有點擔心腳踏是否穩當。
“站穩扶穩了嗎?”
“嗯。”想到他可能聽不見,就拍了拍他的肩,大聲說道:“走吧!”
真冷啊,迎風而上遭到的是一波又一波猛烈的進攻,不再隻是滲透攻擊,是冰冷的一巴掌再接一巴掌,直到吹得麻木了,甚至有臉被打腫後的灼熱感。
好在是足夠的“風馳電掣”。
看著陳挺紅彤彤的雙手和鼻子,她問道:”你不冷嗎?大冬天也騎車。”
“冷一陣就好,其實跟在路上被吹個二十分鐘是差不多的。”
守藝精品店。確實是一家精品店,方格環視了一下店鋪的角角落落,已經找不著有售賣過倉鼠的痕跡了,她走向前台問道:“你好,是這樣的,我們夏天的時候在你這裡買過一隻倉鼠,不知道你這裡還有的賣嗎?”
售貨員聽完方格的詢問,露出了然的表情,“哦,店裡確實賣過一陣倉鼠,但現在已經不賣了。”
“那,那還有沒有剩下比如倉鼠窩裡墊的脫脂棉啊、保溫燈之類的東西賣啊?”聽到回答,方格有點著急。
“倉庫裡不知道有沒有,但我估計是沒有了。我幫你去後麵稍微找一下吧。”
“謝謝!謝謝!”
陳挺見方格一直皺巴巴個臉,寬慰道:“沒事,實在沒有,我等等回家給你看看從棉被裡扒兩團棉花出來。”
“不用,其實也先墊上了一層軟墊子,籠子外麵還罩著一塊,隻是好像還不行,它這兩天都不怎麼動了,就一直縮在角落裡……”
“縮起來保暖嘛。”
方格的表情並沒有絲毫的鬆懈,他也有些苦惱,“不然開空調?”
“上學的時候也開嗎?我不在家,開一整天估計我媽會罵死我……算了!應該冷不了幾天的,對吧?還是偷偷開空調給小黃豆吧。”
“冷不了幾天的,放心。”
“不好意思啊,看樣子是全部都清掉了。”售貨員撩開了簾子,從倉庫裡走出來。
“沒事沒事,沒有就算了。”
既已打定了主意偷偷開空調,也算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方格鬆了口氣。
“那走吧,快回去給你的小黃豆開空調。”
“好。”
雖然沒買成東西,但好歹是陳挺無義務的幫忙。
陳挺正在開車鎖,低著頭問道:“我送你到過橋以後那裡還是送到家樓下啊?”
沒聽到答話,他抬起頭掃了一眼。
人呢?
自己走了?
他轉頭看了看兩側的街道,一會兒功夫,也不至於就沒有人影了吧?
正納悶著,車鎖打開了,方格也從店裡重新走了出來。
看到她手上提著的白色禮品袋,應該是女孩子的那些玩意兒。他不以為意,說道:“走吧。”
方格沒有朝後座走去,而是徑直走向了他的旁邊,從禮品袋裡掏出了一雙黑色手套遞給他。
“戴上吧,還是冷的,不注意會長凍瘡的。”
陳挺接過手套,沒有反應過來,木愣愣地問道:“送我的啊?”
“嗯,你送了我小黃豆,還載我過來,我也應該送你點什麼。”
“嗨!一隻倉鼠而已!”
“不是,是小黃豆。”
方格嚴肅地指正,小黃豆對於方格來說不一樣,這是她第一次可以擁有一個活生生毛茸茸的小動物,喂它吃喝,給它打掃籠子,陪它說話。在暖黃色的台燈下,她們度過了很多個闃寂無聲的夜晚。
方格已經熟稔地站上了腳踏。
陳挺戴上手套,十指緊握又張開,適應了一下突然被隔絕掉寒冷的暖意。他握住車把手,猛地一個起步,留下一句輕快上揚的“走嘍!”落在後麵追趕。
方格被這突然的加速起步嚇了一跳,向前撲在陳挺的背上,因為慌張摟緊了他的脖子,方格惱羞成怒,作勢收緊了雙臂要鎖他的喉,惡狠狠地大聲喊:“我要是摔下來肯定拉你當墊背的!”
陳挺聽見了也隻當沒聽見,他現在心情好,又暖和,車騎起來跟輪下生風一般。
隻有方格一個人一邊捏緊了陳挺的肩,一邊被疾風啪啪打臉。這打的什麼臉!就是打的她突然冒出要給陳挺買個手套的心思!她現在非常、極其後悔做了個不明智的決定。
被陳挺“瘋”一樣送到了家樓下,方格看都沒看他一眼,跳下車就往樓裡跑。
自行車怎麼沒有車牌!?不然她指定要舉報投訴這個超速不安全駕駛的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