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嶄新的初三,是方格從未經曆過的初三,如果說從初二那年開始,方格的生活就被暫時按下了PAUSE鍵,那麼現在,她總算等到進度條緩慢拉到可以按下RESTART鍵的時刻。
不再是帶著對未知的恐懼不願邁步,而是對未知的探求而渴望快進,不再是在描好的邊裡塗色,即使初三的知識點她沒有學過,初三的進度她沒有感受到,也深知前路會更艱難,但那種即將可以任意勾描的期待流經四肢百骸,引起快意的顫動。
從備考期末到暑假加練再到開學,方格全身心投入到了緊著一根弦的狀態,直到新學期開學需要繞過前麵的初二教學樓踏進後麵的初三教學樓時,她才後知後覺,那個人已經不在這個學校了,他已經升入高中了,她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是哪個班的,現在在哪個學校,她對他一無所知,甚至不會再有了解的契機。
明明走在堅實的路麵上,突然就有了一種惶然的失重感,人和人之間,想要走近,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而遠離卻隻需要一個轉身。她曾經感歎過宿命般的巧合相遇是上天大發慈悲的手筆,但其實世界上少有苦大仇深的孽緣和金玉外表的良緣,缺少了後續的努力和走向,巧合便隻是巧合。
方格懷著一種既失落又期待的心情來到新教室,看到了王冰冰熟悉的笑容和揮手後,也笑著走了過去。
“我提前就來占了這個風水寶地,你知道吧,靠窗吹著風多舒服,這個位置看下午的落日和晚霞肯定是最佳觀景位!”
王冰冰手一指窗外,邀請方格看看這個最佳視角,方格探身望了一下,讚許地點了點頭,“冰冰同學勞逸結合踐行得不錯。”
“感覺大家大部分都還是按原來的位置坐的,舊瓶裝新酒,不行不行,怎麼也是盛大的初三啊!”
“怎麼感覺你這麼興奮?”方格納悶道。
王冰冰雖一直都是性格外向的,但今天尤其激動。
“你沒看出我有什麼新變化嗎?”
方格像個掃描儀一樣將王冰冰掰來轉去,惹得王冰冰翻了個大白眼。
“就在正麵!正麵!我剛剛其實已經展示過了!”
展示過了?展示?
“頭發長了?”
看見她扁起的嘴,方格馬上搶在她語出不善前連珠炮一樣拋出一大堆猜想。
“瘦了?”
“穿的新衣服?”
“還是新褲子?”
“又或者……”她靠近細瞧著王冰冰的臉,“難道化妝了?看著也不像啊……”
氣得王冰冰咬牙切齒地聲討:“方格,你現在就是一副直男嘴臉。”
“這裡!多好看啊!我剛剛還指著窗外,這麼明顯讓你看到!”
王冰冰伸出十指戳在方格的麵前,是酒紅色的指甲油。
確實很明顯,應該要注意到的……
方格赧然,拉過王冰冰細長的手指,油封過的指甲蓋上平平整整,“好看,襯得你的手更白了。”
“是吧,我也覺得好看,都沒舍得卸掉。”
“可是你不怕被班主任或者紀律檢查員抓到嗎?”
“本來是怕的,但你這樣都沒看到,我覺得隻要我藏一藏應該就不會被發現。”
“我眼瞎,老師眼睛可尖了。”
“沒事,我就再過一個星期的癮,周末就給卸掉,拿外套袖子擋一擋,誰也看不見。”
“來這麼早啊你們。”
是陳挺和李學民。
隔了兩個星期不見陳挺,再次照麵就已經是在開學的教室裡了,還是熟悉的前後座,方格自認為經過暑假的特訓,自己和陳挺的關係應該是已經達到了一個質的飛躍,但她不確定陳挺是不是也如自己所想,所以看到他的時候,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先開口打招呼,又應該拿捏一種怎樣的寸度。
好在,陳挺看到方格以後,先開了口:“半個月養養,不至於倒回去了吧?”
“不!至!於!”
方格在掌握“彩虹屁”技巧攻擊陳挺的七寸後,他也不甘示弱以“毒舌”進行回嘴,他倆已經以這樣的相處模式持續了小半個月。
“你倆說啥呢?”李學民一臉疑惑地聽著這好像聽得懂但實際沒聽懂的一來一回。
但他的注意力也僅僅停留在這個問題上一秒鐘,就馬上快進到了下一個問題。
“你這指甲也太惹眼了吧!”
王冰冰麵色一暗,慌忙藏進書桌抽屜裡,不安地問:“這麼明顯?”
“很明顯啊,而且你一直忍不住要看它,那彆人的注意力也就跑你手上了。”
“冰冰,畢竟開學時期是抓考勤和紀律最嚴格的時候,現在又是初三,估計老師們都會在這個時候給個下馬威,或者殺隻雞儆群猴,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方格也接過這茬勸道。
之前確實因為自己一直在想著其他的事情,沒有注意到王冰冰的指甲顏色,但是李學民一眼就看到了,說明還是會有被抓的風險。
“行吧,我今天回去就卸掉,讓我最後再和她相處一天。”王冰冰又忍不住伸出雙手放在桌子上,小心地撫摸擦拭,像對待珍寶。
正如方格預料的一般,從早上的升旗到每堂課開始的前半段時間,各科老師都在就紀律問題、初三的嚴峻性、學習上的緊迫性以及後期教學計劃的開展長篇大論,這一節是班主任的課,她已經可以想象到陳老師也許要花至少二十分鐘的時間來重複這些論調,二十分鐘,她都可以預習完一個章節了。
出乎意外的是,陳老師進到教室後沒有說一句和紀律相關的內容,而是徑直在黑板上寫出了一係列的半句詩詞,這是要開始抽查暑假前布置下來的提前預習作業。
“這裡麵有初二學的,有初三即將學的,但都在我布置的預習範圍之內,學號末位是7的先上來填,填上缺失的詩句、詞句。”
“我去,我是27號!方格快救我!”王冰冰低聲驚呼道。
“你哪個不會?”
“哪個不會?你應該問我會哪個?”她慌忙從書堆下麵扒出被壓的眼鏡戴上。
“要不你寫第一個,第一個簡單,‘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寡,哪個寡?”
“動作快一點,彆磨蹭,也彆翻書,我看看哪個是最後上去的。”
王冰冰緩緩起身,一步步往講台上蹭去,回頭求助地望向方格。
“就是少的那個寡!”方格壓低了聲音提醒。
看她依舊皺眉的模樣,方格估計她應該是寫不出這個“寡”字了。
但隻有這句最對稱最簡單,其他那些“佳木秀而繁陰”、“狐裘不暖錦衾薄”、“青鳥殷勤為探看”更是不知如何提醒。
王冰冰一上去就擠掉了想要提筆寫這道題的人,堅定地在空格處寫上“失道者少助”。
唔……意思倒是這個意思……
“王冰冰,你手上塗的什麼?”
糟了,一時之間隻關注到了怎麼填詞,她們都沒有注意到王冰冰酒紅色的指甲。直到聽到陳老師陡然質問的聲音,她們才驚覺犯了多大的疏忽。
酒紅色的十指在白色的粉筆和墨綠色的黑板的襯托下,格外鮮明。
王冰冰驚慌地轉身望向陳老師,將手背在身後。
陳老師已經大步跨上了講台,一把拉過她的手。
看見王冰冰攥起的拳頭,她怒不可遏,用力掰開,直到確定了那是一層指甲油後厲聲怒斥:“像什麼樣子!好看嗎,你說這好看嗎?”
王冰冰低下頭沒有說話。
“還‘失道者少助’,你看看自己寫的什麼東西?所有的心思都用來搞這些了是不是?”
陳老師生氣地甩開王冰冰的手,指向教室後方的黑板,“去後麵站著,站個十五分鐘好好反省。”
教室裡因為方才突如其來的風暴過境,氣壓低得沉悶,所有人都沒有發出聲音,陳老師站在講台上環視了一圈,目光與方格短暫地交接,而後擦過,隻這一下算不得對視的掠過,方格的第六感敏銳捕捉到了風雨欲來的殺氣。
“我以為早上升旗儀式的時候校長、年級組長都講得很清楚了,還覺得甚至都不用說,你們也應該知道眼下是什麼階段,怎麼還一點緊迫感都沒有?布置下去的預習是不是都當沒有這個作業,我要是不布置,教室裡坐的這一圈人都不知道有沒有那麼十個是會主動預習的。”
“不趁著上學期好好消化新知識點,等到下學期總複習了,臨到頭了再囫圇吞棗?”
訓斥過一頓後,陳老師的矛頭又重新對準了站在教室後麵低著頭的王冰冰。
“王冰冰,你又不笨,努努力加把勁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但是你懶,心思也不在學習上,那誰也幫不了你。你自己一個人願意渾渾噩噩下去就算了,不要帶壞了真正想學習的同學。”
方格的眉頭皺緊,食指不安地摳著掌心,陳老師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將她也一並卷入這場風暴的中心,甚至顯示出仿佛大動肝火就是因為“帶壞了真正想學習的同學”,而不僅僅是藐視校規校訓塗指甲油。她突然也油然而生出一種自責之感,好像王冰冰的被發現、被當堂訓斥都是源於她。
方格羞愧地一言不發,像王冰冰一樣垂下頭,靜靜地等待陳老師的怒火平息。
四十五分鐘的課堂竟像時針走了四十五圈一樣難捱。
陳老師說是站十五分鐘反省,但講著講著課也就忘記了杵在後麵的身影,又或許是有心懲處,總之直到下課鈴聲響起陳老師走出教室以後,王冰冰才得以回到座位上。
方格關切地問道:“沒事吧?累不累?”
王冰冰本人看起來倒沒有方格那麼頹喪,反是慶幸道:“還好隻是罰站,沒叫我寫檢討也沒抄書,甚至沒叫我去辦公室或者叫家長。就是點兒背,偏偏就點到我,偏偏我忘記用袖子擋住,偏偏就被她看見了!”
聽到王冰冰並未將陳老師最後那句話放在心上,她總算好受些。
老師們愛用激將法愛用貶損的語氣試圖激起學生的鬥誌和熱情,但被激發的,大部分都是學生的對抗欲,他們時常因為學生刀槍不入、油鹽不進的態度而下“沒救了”和“爛泥扶不上牆”的定論,卻忽視了每一顆敏感又細膩的心。
學生到底都還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