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昭然睜開眼睛的時候其實是不信的。
一氣之下毀了雨山射箭場,殺了那麼多人,合該下地獄,油煎烹煮十大酷刑樣樣走一遭,再困在無間永世不得超生。
而不是……
"這位喬昭然同學,”一張嘴模模糊糊地一張一合:“喊你幾遍了,你到底是哪位?上來把作文念一下。"
這聲音有點耳熟。
眼前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昭然看著那張一開一合的嘴逐漸長出了鼻子,眼睛,眉毛,拚成一張完整的臉。
竟然…………是高中的語文老師,那個總是凶巴巴地威脅大家,實際上卻特彆關心學生的語文老師。
她心裡最驚豔的人。
淚水又把好不容易清晰的畫麵變得模糊起來。
“很不錯啊,高一剛開學摸底,軍訓完就馬上考,而且出題組為了讓大家感受一下重高難度,特彆找了道高考作文題,能達到這個分數相當厲害,”那看著昭然的目光堅定又柔和,帶著鼓勵和一點點欣賞,“你初中老師教過怎麼寫議論文嗎?”
昭然哽咽得說不出話。怎麼說呢,現在她在關係很好非常信任的老師麵前,所有的慘烈都還沒發生,她還很輕,沒有背負,不欠誰的。
怎麼就那麼美好呢。
“沒…過…”昭然幾乎用儘了全身力氣才沒讓這一聲回答聽上去像是委屈到崩潰的嗚咽。
於是稀裡糊塗的嘴把一篇作文念得支離破碎,雲裡霧裡。那熟悉的聲音帶了些笑意,"寫的很好…念得就一般,緊張嗎?哈哈哈我又不凶緊張啥,以後寫一次我就喊你上台念一次,高低給你這不自信的毛病改掉了。"
前桌美目含笑,帶著點揶揄朝她撇過來,那是之後的十多年裡在那雙又圓又大的杏眼裡再也看不見的純粹。窗邊懶散地靠著跟她一樣一上語文課就睡覺的她的暗戀對象,夕陽照著他的側臉,她的青春睡在晚霞裡,安寧溫柔。
何其有幸,如此罪大惡極,還能在死前大夢三生,得以與沒有傷痕的故人相見。
正想著,趙深醒了,轉過頭看見她眼淚汪汪,抽了張紙遞過來,"咋拉?"
昭然想接過來,但是多年的習慣已經讓她習慣於拒絕彆人的好意,無論是不是有所圖謀。在她的大腦反應之前,她的嘴和手已經先一步回答了趙深。
她擺擺手,"謝謝,不用。"
煩躁。
下課之後昭然到走廊裡走了走,這個夢當真是好真實,真實到連風吹在臉上那種涼涼麻麻的感覺都一清二楚。她能清楚地聽見大掃除的同學踩在不小心灑出來的水上走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高一。
高光伊始。
十年前十五歲的靈魂站在這裡,滿眼是朝氣蓬勃,滿心是未來可期,隻可惜此刻看著這純良的,是從末世而來的一雙被火燒過的眼。
何來純粹呢?
目光下垂,太陽落山,陰翳蓋到三樓。
那有個連廊。
露天連廊,連接實驗樓和主教學樓,有兩個雲班因為人太多被迫在實驗樓上課,這會兒趁著大掃除烏泱泱地跑過來到老師辦公室問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就很想下去看看,特彆想,多等一秒都不行那種。
她看到樓梯上沒拖乾淨的泡泡,她告訴自己要小心,踩上去,準備把手放到一旁的欄杆上。
腳下一滑,她滾了下去。
一隻修長的手在火冒三丈地轉著一支筆。
“喂,你這兩天怎麼了,叫你半天你都沒反應。"
牛大的眼睛安在張驢臉上,林印雪不耐煩地把擋眼前的腦袋推開:"沒睡好,怎麼了?"
"昨天十班有個女生死了,樓梯上滑下去,這事你知道嗎?"
“關我屁事。"
"哎呦,滾下來後腦磕到消防栓上,好死不死那消防栓的角是支愣著的,直接戳進去了,嘖嘖嘖,據說場麵…挺嚇人的。"
林印雪說:“真是遭罪。行了,快滾吧,我想事兒呢。”
牛眼轉一圈:“對了,你發言稿寫了嗎?”
“什麼玩意發言稿?”
“開學典禮的發言稿啊!大課間就要念了,”驢臉拉得更長了,痛心疾首:“這麼好的機會你都能忘啊哥,我還想上台發言都沒機會呢!我明明比你考的好!”
原來今天是開學典禮嗎?
那就是……剛進校嗎?
“寫了,彆煩我了,”林印雪不耐煩地用筆把驢臉推回去,“轉過去,馬上上課了。”
其實是沒心思聽的,林印雪還沒徹底搞清楚狀況,昨天下午,爆炸的巨響仍在耳畔,轉眼就已經坐在高中的教室裡,十幾個小時他排除了做夢和潛意識幻想的可能。
這是…穿越還是重生?
好像都差不多…
老師在講台上講一道題。
sin,cos,三角函數,是數學課啊……
高三八班的數學老師站在講台上抱著個保溫杯拖長音,“所以就是說——這一個——是用什麼,看出來沒得——哎呀餘弦定理嘛!一群蠢豬兒在抓夢腳……噢?”
憤怒的夢腳還沒抓完陡然拐了個疑惑的彎,這位德高望重的數學老師看著突然從最後一排竄到跟前,甚至撞歪了空調上放著的一盆花的這位同學。
林印雪握住老教師那隻沒抱保溫杯的手,上下猛甩,熱淚盈眶地詠歎:“可算是找到你了!”
數學老師眨巴眨巴綠豆眼:……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想跟你說句對不起,我以前太不聽話了,也想跟你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老師,千萬彆懷疑自己!”
“你是……”
“彆說話!”林印雪接著詠歎道:“就算遇到低穀也不要自我否定,更不要想不開!沒什麼過不去的!”
八班其他同學心道,原來這就是學霸的精神世界,總有那麼些點和常人不太一樣。上次那個大雨天跑酷的年級第一有解釋了!原來行為藝術就是成功密碼。
那數學老師眼中的慈愛都要滴到林印雪臉上了,他拉起林印雪的手,林印雪立馬魚上鉤似的用力回握,兩個人執手相看淚眼,林印雪原以為恩師被自己的話觸動,更是自我感動得不行,嘴唇蠕動著又想要說些什麼,這時候老教師緩緩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摸了摸林印雪的頭,“小同學,壓力太大了就歇一歇,剛上高一,急什麼!作業就不做了,哪個老師找你麻煩讓他來找我,這樣吧,我抽個時間帶你去醫院看一看,前兩天……”
“彭!”
重物落地。
老教師愣愣地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和手底下那顆剛剛還在揉著的發質軟軟的頭,此刻已經變成一顆血葫蘆。
那盆生命力極其頑強,在八班的空調頂上原本盛開了整整三年的花,此刻四分五裂在地上,鮮血把黃的花朵染成紅色。
像一幅淒美的畫。
“這位喬昭然同學,喊你幾遍了,上來把作文念一下。"
驚恐地睜大雙眼。
怎麼………
“睡著了?”
喬昭然應著,拿了卷子上去,表麵八風不動內心波濤洶湧。她看見趙深還以同樣的姿勢斜倚著,童兮把眼鏡戴上準備聽她朗誦她54分高分大作。
這怎麼……這是重開了?
作為小說十級愛好者,喬昭然的涉獵十分廣泛,懸疑推理無限流,玄幻係統無腦小甜餅。以至於造成了她跳脫的思維和過於密集的腦洞。
按照眼下的情況來看,莫非是死了之後進入了什麼異次元?
又或者這還是個夢?還是說在經曆死亡循環?
一時間恐怖遊輪忌日快樂,禁閉島盜夢空間,喬昭然眾目睽睽下冷汗涔涔,嘴在前邊飛腦子在後麵追,頂著五十幾道疑惑的目光走下講台。
童兮靠在椅背上:“念個議論文怎麼跟講鬼故事似的,聲音抖得跟馬達一樣,你沒事兒吧?”
喬昭然故作輕鬆:“沒事,有點熱。"
跟上次一樣,趙深悠悠轉醒,目光在講台上逡巡了一圈之後落到昭然臉上。
手猶豫了一下還是伸進抽屜抽了張紙出來,"你臉色好差,擦下汗吧。"
紙…………好想接……
上次好像就是趙深遞過來一張紙,然後自己因為習慣沒有接受。
之後心裡就一直不太舒服。
然後想下樓,踩到水,摔死。
知名“治愈”動漫曾說過,在許多時空中存在著節點這個概念。
這麼看來那這一次應該接過來,說不定這就是那個節點,這個節點過了發生在這個時空裡的事情也許就能繼續下去。
那手還捏著張紙等著,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喬昭然接過來,"謝謝哈。"
這句話的語氣輕鬆明快,死氣沉沉久了自己說完之後都嚇了一跳,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
接了那張紙,心口之前那種滯澀的感覺消失了。
果然跟趙深有關嗎……
下課喬昭然坐在教室裡,童兮把桌上的書堆起來,伸了個懶腰趴到桌子上睡覺,剛伏著突然又直起身轉過來,"廁所?"
自從和童兮分開住之後,天知道喬昭然有多思念這平淡卻幸福的日常,此刻聽著這年少時候童兮問過她千兒八百次的話,她想哭,可是身體裡的水分好像都被剛才那身白毛汗蒸出去了,淚腺再怎麼衝動也無濟於事。
於是她隻能笑了笑想說好,想起來上一次就是課間時間出教室吹風就突然被一股莫明奇妙的力量驅使著摔死,再加上如果不留在趙深這邊……會不會……
頭頂的吊扇吱呀吱呀。
嘖。
唉。
煩死了。
童兮看著。自己不過是邀請喬昭然一起去如個廁,而她卻欲言又止欲語還休彆彆扭扭長達一分鐘。
童兮說:"上個廁所有什麼糾結的,有尿走,沒尿算。兩秒鐘趕緊的。"
昭然歎了口氣,二次青春來之不易,她不想這麼快結束,"我……呃……沒醞釀出來,你去吧。"
童兮:"……"
喬昭然盯著她的背影,心中那種滯澀的感覺又回來了。
算了彆多想了,主動找趙深搭個話,"下節什麼?"
頭頂那個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破電風扇突然迫不及待地想退休了,吱呀吱呀不知道在給誰摔盆哭靈,前麵幾個充分利用課間時間爭分奪秒卷死彆人的同學頻頻回頭,恨不能以眼為刃,淩遲那該死的風扇。
趙深被吵得聽不見,"啊?"
“下節——”
吱——噗——
死寂。
“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哪快打120!快去叫老師!”
“都出來都出來!把身邊同學都拉出來!有暈血的同學先扶出去!”
風扇因為慣性,掉到地上還在繼續旋轉著,無辜的劊子手對著不遠處滾落的頭顱孔雀開屏搬地擺弄著那幾瓣葉子,把鮮血塗得到處都是。
腥味衝天,一地狼藉。
同一層樓的林印雪,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也是:
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人在經曆異常匪夷所思超現實的事情的時候所有的描寫手法都顯得那麼蒼白,唯剩一句:
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到底這一次不是什麼一腳踩空腦袋磕在後腦勺上,而是如此血腥慘烈的死亡方式,聽到消息的那一刹那震驚還是遠大於其他情緒。
這一次的流言傳播速度可能是上一次的十倍不止,事情發生的十幾分鐘之內就傳遍了全校,老師根本來不及阻止學生去看。
太多人爭先恐後,搶飯一樣。
林印雪坐在位置上轉筆,神情變幻莫測。
他這個人吧,其實長得非常不符合他的人設。
高中的他呢其實是一個有點熱血的中二青年,囂張跋扈,嘴巴有時候毒得他的朋友想給他把舌頭絞下來,但也是真仗義,朋友要幫忙他從不含糊。
但卻長得很秀氣,安安靜靜坐著的時候看起來非常安寧文靜,連班主任都被這副很能唬人的皮囊騙了,著名的八班班委集體聯名狀告班長案案發的時候,班主任否認三連,他肯定不是,他絕對沒有,他很乖的彆瞎說。
直到某次搬書,那班主任親眼見證了這人戾氣衝天地把一大摞書地動山搖地砸地上之後當全班麵衝口而出一句經典:“十四班的趁我不在把咱班草稿本分走十八個,這節課我先不上了!”
左耳三個蒸汽朋克的耳扣囂張地晃來晃去。
還tm“趁我不在”。林印雪麵頰抽動,二十五歲的靈魂被困在這中二殼子裡,被迫想起了這段社死記憶,當下尬得頭皮發麻,腳趾控製不住開始施工。
所以如果是十年前的林印雪,遇到這種事,他會和其他人一樣湊熱鬨。
學生時代,百無聊賴,哪有熱鬨不湊的道理。這句話他告訴過很多人。
可現在坐在這裡的,是一個人間浮沉許多年,事看淡人看透的靈魂。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句看似冷血的話,其實是他通過教訓得來的箴言。
湊熱鬨會帶來什麼後果他不知道,於是他坐在原地花了好大力氣才抑製住這一股股的勁兒,無語的崩潰著。
咬牙切齒。
怎麼就這麼喜歡管閒事湊熱鬨?
走廊裡飄來零星的話,"我之前好像和她一起排過節目,是十班的喬昭然……"
喬什麼?
……昭然……
這名字怎麼感覺聽過似的………
入耳驚雷。
一段記憶突然衝進林印雪的大腦。
"昭然!趕緊跑,救不了的,彆管……"
"她要乾什麼!攔住她,攔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