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荒涼無景的道路上,馮湘和阿陵一直跟著養蜂人的馬車。小紅驢走得三心二意,馬車走得氣定神閒。
馮湘原以為,她們會慢慢地被馬車丟下,這種情形沒有真的發生。馮湘和阿陵準備在路邊休息的時候,馬車也停下了。
馮湘在路邊鋪上小塊的氈布,讓阿陵坐好,給她乾糧和水。
阿陵垂著腳坐在那兒,眼前是長滿野草的路溝,陰沉的風把草葉吹得一起擺向左邊,正是阿陵注意看著的地方。
馮湘忙著拴住小驢的時候,阿陵入神地看著向她走來的養蜂人,對他充滿好奇。
馮湘聽到摩擦過塵土的腳步聲,養蜂人從她手裡拿走小驢的韁繩,彎下腰,把固定韁繩的鐵釺子深深插進土裡,結束了馮湘的忙亂。
馮湘向養蜂人道謝,同時變得十分警惕。馮湘對養蜂人的來意充滿警惕,即使他幫過馮湘,對於她仍是無法信任的陌生人,馮湘有些不安。
養蜂人避開馮湘疑惑,不安的心情,看著阿陵問:“我能和她說幾句話嗎?”
馮湘很意外,她當然要拒絕目的不明的人靠近阿陵!
阿陵高興地往旁邊挪一下,讓出一部分氈布,用小手拍拍它,向養蜂人示意,“你坐這裡。”
養蜂人在阿陵身邊坐下,他黑色的背影和阿陵嫩黃色的小小身影靠在一起。
馮湘緊張地盯著養蜂人,隻要他說出一個不慎的字,或有不慎的舉動,馮湘就會和他拚命。
養蜂人撐開兩腿,把手臂鬆散地搭在膝上,問阿陵:“你喜歡這匹小驢嗎?”
阿陵說:“有點喜歡了,但它很調皮,它還是寶寶,它不是很聰明。”
養蜂人問:“你要吃你的餅嗎?”
阿陵點點頭,認真咬了一口手裡的餅,立刻又看養蜂人。顯然心思都在他的身上。
養蜂人沉默了片刻,聽著吹過的風聲,他感覺到:來自身後的敵意在風中左右搖擺,即將隨風而去。
馮湘在阿陵的另一邊坐下,默默地喂阿陵喝水,她若無其事地看著前方,用餘光留意養蜂人的變化。
養蜂人隻是坐著,有時看一看阿陵,好像沒有特彆的目的。
馮湘緊張的心情回落到平常的樣子,默默接受了養蜂人的存在,一邊吃著乾糧,打算在適當的時候抱起阿陵,繼續趕路。
阿陵吃完了她的餅,又執著地問養蜂人:“蜜蜂呢?”
養蜂人說:“有些留在山裡了。因為發生了一點意外,它們沒有時間熟悉蜂箱,所以不能跟我走。”
阿陵問:“蜂箱是它們的家嗎?”
養蜂人說:“我希望它們把蜂箱當成家,它們原來的家在山裡。”
阿陵想一想的時候,養蜂人問:“你知道‘家’是什麼嗎?”
阿陵睜大眼睛,努力地想回答,一會兒以後說:“家是我和娘住的地方。”
養蜂人問:“隻有你和娘嗎?”
阿陵搖搖頭。
養蜂人問:“如果沒有你娘,那裡是‘家’嗎?”
阿陵搖搖頭。
養蜂人說:“原來隻要有你娘在,那裡就是‘家’,我明白了。”
養蜂人站起來,向他的馬車走過去。
養蜂人的問題讓馮湘覺得奇怪,阿陵的回答讓馮湘覺得甜蜜,馮湘高興地親親阿陵,有些笑話自己剛才想得太多了。
從四平鎮去圩城的路程中,養蜂人一直和馮湘,阿陵同行,他在馮湘和阿陵休息的時候,來問阿陵各種問題。
馮湘不明白,養蜂人為什麼非常在意一個孩子的想法?馮湘有時又突然覺得:他和阿陵的問答裡,也有特彆的深意。
馮湘聽著養蜂人和阿陵聊天,完全放下了對他的警惕,更加覺得養蜂人特彆而有趣。他的吸引力像閃亮的光點,無法忽視。
馮湘還發現,養蜂人的眼睛裡有無法琢磨的秘密。偶爾和他對視的時候,馮湘會突然失去信心。
兩天後的傍晚,馬車和小驢先後爬上臨近圩城的一座高山,從山頂上看圩城,是模糊的霧靄中一片分散的聚居地。
阿陵高興地在小驢背上雀躍,“娘,好高好高。”
馮湘的心情像雲朵一樣舒展,她試著尋找在城外入關的地方,那片混沌的景色裡沒有明顯的指引,隻是無聲地召喚馮湘,是她們一路辛勞的最好慰藉。
養蜂人和馬車沒有在山頂上停留,馮湘注意到馬車已經走遠了,就牽著小驢跟上去。馮湘已經在心裡考慮和養蜂人的道彆,她想,他應該不會再和她們同路去繁陵。
下山的路非常曲折難走,馮湘隻能在樹叢的縫隙,和彎道的曲折處看到一些馬車的影子,小驢急躁的脾氣也耗費了馮湘很多耐心。
忽然,馮湘發現馬車停下了,四周靜悄悄的,隻有小驢拖遝,雜亂的蹄聲在輕輕地回響。
馮湘拉緊小驢的韁繩,停在距離馬車稍遠的地方,不知因為什麼?渾身感到一陣寒意。
養蜂人朝她們走過去,向路邊左右看看。這裡上,下都是陡峭的山體,長滿矮樹和荊棘,馬車的前麵是向右橫折的道路,被伸出的山崖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彎道那邊的情形。
馮湘抱緊阿陵,心裡充滿懷疑。
養蜂人向馮湘指出山路右邊的樹叢,那裡有塊半人高的石頭,他命令馮湘帶著阿陵去那裡,不許出來。
馮湘問:“為什麼?”
養蜂人說:“前麵有很多危險的人等在那兒,你想怎樣決定?”
馮湘想了想,覺得她隻能相信。馮湘不太有信心帶著阿陵和一頭愛鬨脾氣的驢在危險中逃命,馮湘知道養蜂人能折斷很多人的胳膊,她決定按他的話做。
馮湘和阿陵鑽進路旁的樹叢,向下滑到石頭的背後,交纏的荊棘撕破了她們的衣裳,馮湘保護著阿陵的手背被劃出血淋淋的傷痕。
養蜂人牽著小驢回到馬車附近,沒有再靠近彎道和山崖後麵的埋伏,他在馬車邊燃起洶洶篝火。天黑了,一些動靜,在按捺不住地向養蜂人靠近,兵器的寒光和鬼祟的人影慢慢將馬車包圍起來,數目令人不寒而栗。
馮湘的心緊緊堵著喉嚨,從遠處看過去,馮湘比身在其中的養蜂人更清楚他麵臨的危險。
那些密密包圍他的人影多麼可怕!馮湘從未見過如此殘忍的一幕,她抱緊阿陵,祈求平安,遠處的廝殺聲忽然傳來,篝火晃動,馬車碎裂。馮湘拚命地想辨認出養蜂人的身影,她繃緊腦筋搜尋他的聲音,又害怕聽到,看到會讓她流淚的結果。
馮湘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時間,看著凶殘,無法結束的混亂,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為想象的痛苦流下了眼淚。
阿陵感覺到馮湘輕輕的抽泣,從她懷裡伸出小手,抱住馮湘的脖子。阿陵什麼都不懂,她不想害怕。
馮湘緊張,發痛的腦子終於有些麻木了。照亮遠處的篝火早就傾覆在地,黑暗中,打鬥的聲音隻剩下零星的動靜,‘鏘’地一聲刀鋒相劈,和被風輕易吹走的痛苦絕響。
忽然,那裡的篝火重新亮了起來,馮湘麻木的腦子被一點驚喜激醒。火光照著一個巨高的影子,步履沉重地向她們走來,每靠近一些,馮湘就更確定他是誰?
馮湘抱著阿陵從樹叢裡鑽出去,聞到隨風而來的血腥氣息。
沉黑的夜色中,馮湘看不出養蜂人變成滿身血汙的樣子,但他確實變成了另一個人,用芒鐵替換了肉身,在廝殺中磨礪出凶光,在廝殺後鏽鈍,脫落。
此刻站在馮湘麵前的他,已經需要巨大的心力重新振作自己。
馮湘有些不敢靠近了,小聲問:“岑公子,你受傷了嗎?”
養蜂人沉默地搖搖頭,打開乾啞的嗓音,“現在可以走了,經過的時候當心一點。”
馮湘點點頭,跟著養蜂人向前,當她靠近篝火的照耀,漸漸無法接受雙眼的直視。
馮湘把阿陵藏在懷裡,看到養蜂人的馬車倒懸在山崖的邊緣,已經破裂得不成樣子。她們的小紅驢從道路旁邊探出頭,伸長脖子聞了聞外麵的氣味,然後迷茫地走上來,等著主人把它認領回去。
馮湘高興地向小驢走過去,正要彎腰撿起它的韁繩。突然,從旁邊殘破的馬車裡衝出一個人影,他帶著流血的傷口,從馮湘懷裡搶走阿陵,用匕首抵在阿陵身上,躲回馬車邊他藏匿的地方。
馮湘驚恐地大喊,阿陵哭了起來。馮湘不顧一切地去搶阿陵,看到匕首立刻移到阿陵的脖子上,幾乎刺進去。
“不要!求求你不要!”馮湘停下,絕望地央求他。
那人雙眼圓睜,用儘力氣盯著養蜂人,“讓那個女人把你綁起來,否則我殺了她。”
養蜂人一言不發,繼續向他走過去。
那人拿著匕首的手忽然失去知覺,一柄憑空出現的小刀橫切在他的手背上,讓經脈儘斷。
養蜂人推開阻擋的馬車,揪住那人肩膀,折斷他的胳膊抱走阿陵。在此同時,養蜂人的腳下陡然一震,脆弱的山崖邊緣裂開縫隙,帶著他們滑墜向黑暗深處。
馮湘在突然的震動中站穩腳步,再次被驚恐揪住了心,養蜂人和阿陵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