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人倒掛在一棵樹上,互相碰撞,分不清是誰在哀嚎,誰在求饒?
他們後悔,絕望,被恐懼搞得魂飛魄散,牙齒打顫,眼淚汪汪,失禁的尿從□□裡向頭頂倒流。
如果重來一次,他們會掛上諂媚而小心的笑容,遠遠地繞過這片野林地,絕不愚蠢地向養蜂人揮舞大刀。
十三個男人走進野林地的時候,滿身‘我乃天王老子’的囂張之色,他們走出蠻橫的步伐,圍住養蜂人的帳篷,踢翻每一個礙事的蜂箱。
養蜂人從帳篷裡走出來,恰是夕陽墜落,天光頓黑。養蜂人揮揮手,火星如流石飛過,一旁的篝火轟然亮起,烈焰高過五尺,洶洶如壓迫的預兆。
山夫們被洶洶火光嚇了一跳,同時露出粗鄙的本色,然而他們有足夠的衝動和自大,一起揮舞著刀和棍子向養蜂人衝過去。
無箱可歸的蜜蜂在半空中團結成雲,火光疊加起養蜂人的影子,讓他仿佛巨人。
巨人的影子拿起長捆的麻繩,迎向跳蚤般活躍的進攻者,輕鬆地折斷了他們的胳膊,栓成一串掛在樹上。
養蜂人發現有人進了他的帳篷,翻過他的東西,偷走了他隨便放在木架上的一隻金獸頭。
養蜂人不太在意那塊俗氣的金子,但不喜歡有人偷走它。
養蜂人撿起小偷掉在地上的長刀,走出他的帳篷,在篝火上點起一根火把,走到倒掛的十二個人那裡,問:“這把刀是誰的?”
趙強如的寶貝長刀磨得很亮,與眾不同,就算從半空中倒著看,也能確定是他的。然後山夫們發現:趙強如已經逃走了。
養蜂人問:“誰帶我去找他?”
男人們扭動身體,拚命表示‘願意’,把粗壯的大樹晃得簌簌響。他們已經變成乖順的小狗,對養蜂人充滿畏懼和敬佩。
養蜂人從男人們中隨便選了一個,跟著他去找趙強如。
尤婆母子女三人,在尤婆房裡對著金子興奮了半天以後,都有點頭暈眼花了。
趙強如要求喝酒吃肉,那一路抱著金子跑回來,可把他累壞了。
尤婆當然會好好地寶貝兒子,但要先把金子藏好,尤婆甚至不願讓趙強如和福花知道,她把金子藏在哪裡?所以先把他們倆趕了出去。
福花跟著趙強如到堂屋裡,小心眼忽然發作,不太痛快地問:“哥,等咱們去了鎮上,那個女人怎麼辦?”
趙強如心裡飄飄的,把自個當成軍官想,是該配個更好的夫人,但他有不能告人的短處:當年和人打鬥的時候傷了命根,再娶也沒用毛用。
福花見他不表態,正要說馮湘的壞話,忽然聽到大門被踢得噔噔響。
這聲音顯得非常不善,趙強如也有點心虛,怕那十幾個人知道他有金塊,是衝過來索要。
尤婆藏好了金子出來,聽著外麵有人凶巴巴地喊‘趙強如’,大門都快被踢爛了,她的好大兒畏畏縮縮地不敢答應。
尤婆過去開門,打算見誰罵誰,門一開是表爹家的四兒子,從沒見過他那麼可憐,身上一股子尿騷味不說,還哭唧唧地掛著兩條軟胳膊。
四兒說:“婆,叫哥出來,有人找他。”
尤婆抬頭看他身後的養蜂人,像黑煞風似的一身沁冷,帽簷遮了半臉,看著很不好說話。
尤婆心裡猜想,金子難道就是他的?這一村十幾個男人沒乾過他?
尤婆非常狡猾地說:“你哥壞了肚子,跑回來串稀,現在還在茅坑裡蹲著呢。這人找他乾什麼?”
養蜂人推開尤婆,看見趙強如和福花緊貼著堂屋大門站著。
尤婆要護著兒子和金子,乾脆耍橫,扯住養蜂人的胳膊喊:“你想乾什麼?這可不是你能稱霸的地方。”
養蜂人抽出手,向趙強如走過去,福花嚇得躲在趙強如身後。
養蜂人把趙強如的長刀丟在他麵前,“你偷了我的東西。”
趙強如緊張得有些發抖,朝外看看他娘,見尤婆向他搖頭,就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沒。”
養蜂人說:“你的刀在我的帳篷裡。”
趙強如狡辯,“那不是我的。”
養蜂人說:“把你的手伸出來,拿過那塊金子,手上一定會留下痕跡。”
趙強如不敢伸手,一把抓起地上的長刀,慌亂地指著養蜂人。
養蜂人的影子動了動,已經打落長刀,扣住趙強如反手一擰,折斷的骨頭從趙強如的後肩上穿了出來,爆出隱晦的血腥氣息。
趙強如嚎叫著倒在地上,福花尖叫得更響。尤婆這才真怕了,跑過去抱著趙強如大哭起來,卻還不想歸還金子。
養蜂人屈膝蹲下,問趙強如:“我的金子在哪裡?”
趙強如害怕地看看尤婆,“娘,快給他,你要看我死嗎?”
尤婆不情願地去屋子裡拿金子,看見馮湘在屋角的旮旯深處注意著外麵,心裡冒出毫無來由的恨意。如果能讓她們死換下金子就好了。
尤婆從櫃子後麵的牆洞裡掏出金獸首,舍不得地撫摸著,終於想到一個能得僥幸的辦法:灶間裡還有半包用苦硝做的老鼠藥。苦硝如果灑進眼睛裡,能讓人馬上變成瞎子。
尤婆想在養蜂人拿回金子的時候,把苦硝撒在他的臉上,隻要隻沾到一點,就會痛苦萬分。到那時,再用刀殺了他!
尤婆悄悄去灶房裡拿苦硝,馮湘聽到尤婆墊著板凳,在房梁上摸索的聲音。
馮湘對灶房裡東西一清二楚,放在房梁上那個角落裡的,是沒用完的毒藥。馮湘在心裡想出了這一點。
尤婆應該把金子還給養蜂人,卻先去灶房裡拿苦硝,尤婆的目的不難猜,毒藥一定是給對手的。為了得到金子,尤婆甚至想殺人。
馮湘心裡產生了矛盾,馮湘無法旁觀尤婆毒害彆人,馮湘也害怕尤婆他們的報複。
馮湘害怕他們遷怒阿陵,怕他們用阿陵折磨她,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阿陵正靜靜地坐在床上,馮湘要求她必須安靜,馮湘不要她和阿陵沾上趙強如引來的麻煩,她們幾乎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但是,尤婆可能要害人性命!馮湘聽到尤婆回來的聲音,從外麵的拐角走向堂屋。
馮湘焦急的心狂跳著,她在簡陋的屋子裡看來看去,想找到一個提醒養蜂人的辦法。
馮湘看到掛在牆上的琵琶,她從前最喜歡的琵琶,早就琴弦鏽澀,琴頭乾裂,但或許可以一用。
馮湘摘下琵琶,撥指一彈,隻要它還能發出聲音。
馮湘抱著琵琶走出去,快走靠近明亮的堂屋,就在對麵。
馮湘看見尤婆和養蜂人站得很近,正在交出那塊金子。尤婆的右手朝向左側袖口,那裡有一截淺色的紙角露出來了,很像包著苦硝的草紙。
正當尤婆從袖口裡抽出毒藥的時候,馮湘用力彈響了琵琶,激烈的曲聲是兩軍對戰,風聲鶴唳!
尤婆和養蜂人被曲聲一驚,尤婆的動作猶豫了一下,毒藥撒出去的時候,養蜂人已經在堂屋門外看著對麵的馮湘。
馮湘鬆開琵琶,放下了心。
養蜂人離開趙家前,折斷了尤婆的胳膊。
夜風從趙家敞開的大門外呼嘯而入,尤婆和趙強如的痛苦□□也被風帶走,傳到左鄰右戶。沒有人好奇地走進趙家打聽,這座村子呈現出從未有過的沉默。
福花去找馮湘,依舊蠻橫,“你出來!去找人來給我娘和哥治病!”
馮湘在屋子裡說:“叫大夫來給他們治病要花錢,我沒有錢。”
福花隻好去找尤婆商量,尤婆把家裡的鑰匙交給福花,小聲囑咐她該如何如何。福花去尤婆的錢箱取一串錢給馮湘請大夫,讓她立刻就去。
馮湘拿著火把出門,走到村口時看見很多人聚在那裡,其中就有她要找的大夫。
馮湘告訴大夫:尤婆和趙強如被折斷了胳膊,需要他去看看。
大夫告訴馮湘:先去請他的四兒說,村裡有十幾個人被折斷了胳膊,現在還掛在野林地裡。大家正商議怎麼去把人救回來。
大夫說,他一個人對付不了這麼多事,要把斷了胳膊的人聚集在一起才方便醫治。如果尤婆和趙強如還能走幾步,就先去村東的米倉裡等著,他帶的藥都放在那裡。
馮湘回到趙家,告訴尤婆和趙強如要去米倉裡等大夫,他們母子就忍著劇痛,哼哼唧唧地慢慢挪去,由福花留下看家。尤婆讓馮湘跟著他們去米倉裡伺候,馮湘推說等阿陵睡著了就去。
馮湘回到屋子裡,發現阿陵已經睡著了,阿陵會覺得今晚是個驚嚇嗎?
馮湘撫開阿陵臉上的碎發,深深歎了口氣,想起不久前她彈起琵琶時的心情。尤婆一定覺得奇怪,她為什麼在那時候做出怪事?馮湘知道,尤婆會再和她算這筆賬,也厭惡這種想象。
尤婆和趙強如都不在,這個家裡現在空空的,讓人覺得輕鬆。
馮湘忽然想到,尤婆把她的鑰匙都交給了福花,那個姑娘隻要睡了就絕不會醒。
馮湘高興地想:這是非常好的機會呢。明天尤婆和趙強如治好胳膊回來以後,就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