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婆覺得,馮湘撿到野雞的說詞有些蹊蹺。尤婆夜裡沒睡踏實,天剛亮就去了前院牆邊的雞窩棚,急著把雞放出來數一數。
雞們被關了一夜,出來後咕咕叫著亂走,尤婆轉著圈還沒數明白,忽然看見靠近雞窩的牆上有個新挖出來的窟窿。貼近細瞧,洞沿上留著細細的爪印。
這是叫黃鼠狼偷了雞?天更亮了,尤婆數出雞的數目,少了一隻小公雞!
日光大亮,尤婆在鍋裡貼好油渣苞麵餅子,出去朝屋角旮旯裡……馮湘住的屋子看看,門還是關著的。
她怎麼還不起來?尤婆轉著眼珠,走過去正要在門上聽聽動靜,門卻‘嘎’地一聲打開了。
馮湘牽著阿陵,和尤婆臉撞上臉,當然知道尤婆在怪她起得太晚。
尤婆立刻擺出生氣的樣子,馮湘反而笑了,“尤婆,你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嗎?眼睛看著有點紅腫。”
尤婆不喜歡和馮湘親近,冷冷地擋回去,“你睡得好,反正混不操心!昨天夜裡黃鼠狼咬走家裡小公雞,趕緊去把牆上的洞補好,砍點竹子回來加一道竹籬。”
馮湘想了想她今天的打算,是可以順便砍幾根竹子的。和馮湘昨天預料的一樣,尤婆對‘野雞’半信半疑,特意早起去數了雞。
這確實有些滑稽,馮湘隻想給女兒吃一隻她養的雞,卻需要黃鼠狼幫忙遮掩。這種戰戰兢兢,毫無自主的規則是怎麼形成的?馮湘記得,她曾經很希望得到這個家的認可和稱讚,所以心甘情願地,接受所有不公平的規則。
馮湘當時隻是沒有想過,趙強如和他的家人值不值得她那樣做?
馮湘用了很長的時間告彆無知,看清自己是多麼卑微,但仍在習慣卑微。馮湘覺得自己是個糟糕的母親,她會教會阿陵卑微!所以絕不能再這樣下去。
馮湘帶著阿陵,鏟了土補雞窩旁邊的窟窿。阿陵用水瓢給土塊澆水,馮湘把土混成厚泥,修好了牆角的窟窿。
尤婆今天起得太早,先占用了鍋灶,馮湘不能給阿陵另外做飯,所以包了幾隻尤婆做好的油渣苞麵餅子,和竹刀一起放在筐裡,裝好水罐再去找阿陵。
兩個人牽著手出門,去羊棚拿昨天挖的野喬根。
馮湘讓阿陵吃油渣餅子,阿陵說:“娘,這是阿奶做給小姑吃的呀。”
馮湘學著阿陵天真的語氣說:“她也應該做給我們吃呀。”
阿陵拿著餅子笑笑。
馮湘又說:“我們要補牆洞,還要砍竹子做籬笆,不吃飽怎麼行呢?”
阿陵說:“我想吃娘做的餅子。”
馮湘說:“等回到繁陵以後,你想吃什麼,娘就給你做什麼。以後誰也不能對阿陵發脾氣。”
阿陵說:“誰也不能對娘發脾氣。”
馮湘點點頭,“沒錯。”
馮湘去了離家較遠的地方砍竹子。這時不算農忙,路上的人不緊不慢,地裡的人動作悠閒。
馮湘把砍好的竹子破成短截,捆起來提在手裡,帶著阿陵又繞著遠路往回走。
馮湘有些心不在焉,她會避開一些人,站在某處等一等。
阿陵問:“娘,我們不回去嗎?”
馮湘把阿陵抱起來,讓她坐在高高的樹乾上,“娘要找個人,但不能去他家裡,就是給你糖吃的阿洪哥哥。”
同村的年輕人趙洪,按著輩分該叫馮湘嬸嬸。和馮湘認識的村裡其他人相比,趙洪為人可靠,表裡如一。馮湘需要有人幫她把野喬根或其他東西轉賣出去,這件事女人很難辦到,馮湘又從不和村裡的其他男人搭話,想來想去,隻能信任趙洪。
馮湘等到了趙洪,他很高興遇到馮湘,有些害羞地低頭叫‘小嬸嬸’,努力向馮湘表現出最好的一麵。
馮湘看看周圍,儘快地說:“阿洪,我想請你幫我賣點東西。”
趙洪抬起頭點頭,“好。”
馮湘有點驚訝,他什麼都不問就答應了,好像他很明白她的處境。
馮湘也毫不猶豫,把筐裡的一包野喬根拿出來給他。
趙洪收下後立刻走了,馮湘知道他是對的。村子裡有很多無聲的眼睛,喜歡捕風捉影。
阿陵看著娘緊張的樣子,默默地明白了,她和娘要這樣攢錢回繁陵。
“娘的乖乖是不是已經累了?現在可以回家了。”馮湘摸摸阿陵的頭。
阿陵說:“娘,做好竹籬笆以後,我們再去挖野喬吧,你教我挖。”
馮湘說:“今天不行。我們遇到的那個蜜蜂人,他也許還沒有走,我們要等他走了以後再去那裡,因為他是陌生人。”
阿陵問:“娘,我們要攢多久錢呀?”
馮湘說:“娘不知道,娘很想馬上帶你回去,但我們必須忍耐一下。阿陵能做到嗎?”
阿陵點頭。
馮湘提著一捆竹子回到趙家,福花看到她們就衝出來,蠻橫地問馮湘:“早上,是你把我娘做的餅偷走了?”
馮湘牽著阿陵往身後放放,笑著問:“尤婆做的餅上麵寫著‘福花’兩個字嗎?阿奶做的餅,阿陵吃一口叫偷?”
福花鼓著嘴說:“你知道那是我娘給我做的!你們就是偷!厚臉皮。”
馮湘提起竹捆向前一揮,福花嚇得往後退,趕緊看看尤婆在哪裡?
馮湘說:“小姑,我種的米麥和豆子,也不是為你種的,你已經‘偷’吃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覺得自己臉皮厚嗎?你經常把阿陵當小丫頭使喚,拿走了我給她編的頭繩,故意用好吃的東西眼饞她。你哪裡配當阿陵的小姑?從今天起,阿陵就叫你福花。”
尤婆一臉黑氣地趕過來,用手指對馮湘點點,“你杵在這兒吵什麼?左鄰右戶就聽見你這好媳婦的嗓門大!”
福花說:“娘,她罵我。”
馮湘問:“我罵了什麼?”
福花說:“她罵我厚臉皮。”
馮湘說:“十九歲的小姑,計較五歲的侄女吃了她的餅子,我不該說你臉皮厚,該罵你腦子有病。”
尤婆像鬥雞,伸著脖子往前衝,“你敢說她腦子有病?”
馮湘再用竹捆擋一擋,“尤婆,彆急,左鄰右戶馬上就來了,讓她們一起聽你說不給孫女吃餅子的新鮮事。福花這麼愛吃,這麼潑辣,還有你這麼寵她,當然能找到稱心的上門女婿是不是?”
尤婆很氣,但不想吵了,為了福花的名聲。
福花還不肯罷休,忽然看見她哥哥回來了,一臉興衝衝的。
趙強如見一家女人分成兩派站著,有點乾仗的架勢,轉著眼珠問:“你們都站在這兒乾什麼?”
福花說:“吵架呢,你幫誰?”
趙強如說:“我沒工夫,我是回來拿刀的,誰給我去找塊磨刀石?我急用。”
尤婆慌張地問:“你要刀乾什麼?”
趙強如說:“野林子那邊來了外人,是個養蜂的,占了咱們的地方,還不識抬舉!老二讓他交一百兩銀子,一百斤蜜糖,一百斤蜂蠟,他不交!那還有啥好說的?大家一起謔謔地拿上家夥,去教教他做人的道理唄。要快,要快,不能讓他跑了!”
趙強如一心去找他的長刀,尤婆跟著他走,福花又跟著尤婆,害怕趙強如跟著鬨事會出好歹。
馮湘有些難過地想:那個養蜂人為什麼不走?是沒來得及嗎?
阿陵聽懂了一些大人的話,拉著馮湘的手問:“娘,‘教教他做人的道理’是什麼意思?”
馮湘說:“是‘不講道理’的意思,等你長大以後就明白了。”
馮湘和阿陵在插竹籬的時候,趙強如扛著一把紅布裹的長刀匆匆走了,頭也不回。
阿陵卷著袖口,露著短小的胳膊,幫忙馮湘係住竹籬上的繩子,忽然停下問:“娘,那些蜜蜂呢?”
馮湘看著阿陵,腦中出現一幕男人們持刀破壞的景象,馮湘無法預測蜜蜂和養蜂人的遭遇,但是覺得有點遺憾。
趙強如走後,尤婆一直坐著唉聲歎氣,馮湘做好了晚飯,福花也吃得很香。
天黑以後,趙強如從外麵跑回來,渾身大汗,興奮異常,他那把好大刀卻沒了。
趙強如把什麼東西藏在他的衣服裡,彎腰緊緊抱著,見到尤婆時忍不住哈哈大笑,母子兩個立刻躲進尤婆的屋子裡,福花也跟進去。
馮湘和阿陵想知道,養蜂人和那些蜜蜂怎麼樣了?她們聽到尤婆,趙強如和福花的笑聲,她們聽到趙強如用非常興奮的聲音,向尤婆描述他的精明。
村裡一共有十三男人去了野林地,在其他人教訓養蜂人的時候,趙強如偷偷溜進養蜂人的帳篷,想先撈點好處,結果翻到一個純金做的寶貝,就是趙強如藏在身上帶回來的東西。
他們在尤婆的屋子裡開懷大笑,為這神不知,鬼不覺間得到的財富,並用它計劃將來:趙強如想用金子買一個能帶兵的小官做做。尤婆想用金子去鎮上建一戶新宅,再開一家米店。福花則想,在有了當官的哥哥,和富裕的娘家後,找一個文雅的讀書人做她的上門女婿。
他們的計劃中沒有馮湘和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