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湘把羊群放在野林外麵的凹地裡,那裡草長得茂盛,旁邊圍著溪水,羊群不能走遠。
馮湘脫了鞋子,去溪水裡挖野喬根的時候,給阿陵在水邊拉了一張小漁網,讓阿陵等著被網攔下的小魚。
站在水裡挖野喬根非常辛苦,才過去半個時辰,馮湘的腰疼得已經快要折斷。她用小野喬的葉子包住挖出來的根莖,把它們泡在陰涼處的水裡保鮮。
馮湘爬上岸,看見阿陵站在在凹地裡,低著頭用野花編一個花串,羊群像花白色的小雲塊,在草地上慢慢移動。
馮湘在溪岸上趴下,伸直疼痛的腰和背,舒暢的感覺和疼痛一起傳遍馮湘的全身。她聞著地上微濕的草香,太陽直曬的熱度像一雙熱敷的手,在馮湘的背後攤開,讓她不禁閉上眼睛,享受片刻的休息。
阿陵拿著花串,抬起頭尋找馮湘,看到馮湘在休息,馬上高興又小心地提著花串,向溪岸跑過去。
阿陵忽然聽到很響的嗡嗡聲,像有幾百隻蟲子在哪裡?阿陵停下來左看右看,看見一個巨高的東西從凹地的另一邊走出來。
阿陵睜著大大的眼睛,張著小小的嘴,驚奇地看著那個巨高的東西。它像人的身體,但沒有臉,它是巨高又胖的人形妖怪,身上爬滿了無數,無數的蜜蜂,還有數不清的蜜蜂圍繞著它飛啊飛……蜜蜂們和巨大的嗡嗡聲,在阿陵眼中像一巨團沉厚的雲,可怕極了。
阿陵大叫一聲,馮湘從溪岸上驚起,也看到被蜜蜂包圍的奇怪人形正向野林子裡走過去。
馮湘跑到阿陵身邊抱起她,這時‘蜜蜂妖怪’停下來,轉頭看了看她們。
馮湘在苦澤住了這麼久,從沒見過,或聽說過這麼奇怪的事。
馮湘覺得那應該不是什麼妖怪,被蜜蜂包圍的一定是個人。也許他穿著一件特彆的衣服,能保護他免於被蜜蜂刺傷。
馮湘抱著阿陵走向溪岸,拉開她們和蜜蜂人之間的距離,表示無意乾涉。蜜蜂人繼續走進野林,和嗡嗡聲消失在茂密的樹木中間。
阿陵抱住馮湘的脖子,問:“娘,那是什麼?”
馮湘說:“那是……好像是一個喜歡蜜蜂的人,蜜蜂也喜歡他。”
阿陵問:“他帶著蜜蜂去哪裡了?”
馮湘親親她的額頭,“我不知道。”
馮湘把阿陵放在溪邊守著小漁網,自己繼續去挖野喬。馮湘有點猶豫和擔心,剛才帶走蜜蜂的人是外來的陌生人,她應該回去告訴村裡人:這裡來了陌生人。
苦澤向來不歡迎陌生人。本地的男子們都自大而衝動,他們把外來看作入侵,他們會氣勢洶洶地來趕走這個陌生人,理氣直壯地搶走他的東西作為懲罰,甚至可能傷害他。
想到這裡,馮湘忽然覺得:這個外來的陌生人麵臨的危險更大,他應該在失去一切之前離開這裡。
馮湘不願意當告發者。
馮湘繼續在溪水裡辛苦地挖掘,又休息,這樣重複。
阿陵有時候好奇地注意著野林子裡,蜜蜂人不見了的地方,後來她的小網裡抓到了魚,阿陵就慢慢忘了奇怪的蜜蜂。
中午,馮湘把羊群趕到涼爽的地方休息,在溪岸上挖了土灶,用水罐煮魚湯。
雪白的魚湯裡放蘑菇和野蔥,小塊鹽巴,兩把乾飯,這樣簡單地和阿陵吃一頓。
馮湘給阿陵挑完魚刺,把滿滿的魚肉喂給她,自己隨便吃了點罐底剩下的湯米。
馮湘用溪水給阿陵洗臉,把阿陵跑亂的小辮子梳理整齊。這時,有人從野林子裡走出來,在距離馮湘她們不遠的溪水上遊,用一隻水囊取水。
馮湘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剛才帶走蜜蜂的人?他也身材高大,戴著一頂寬簷的黑色皮質盔帽,目深鼻高,膚色和透明的蜜糖一樣微深,閃亮。他的胡須雜亂,視線隱蔽,他沒有再向馮湘和阿陵張望,他默默地灌滿水袋,起身離開。有隻蜜蜂停在他的肩膀上,振著翅膀爬來爬去。
阿陵摸摸馮湘垂落在耳邊的頭發,小聲問:“娘,蜜蜂為什麼都喜歡他?”
阿陵的話不經意地提醒了馮湘,如果他能被蜜蜂喜歡,是不是證明:他不是討厭的壞人?
馮湘決定給這位特彆的陌生人一個提醒,她向他的方向走近些,用不算很高的聲音說:“哎,你等等。”
男人停下來,顯示他可以聽到馮湘。
馮湘也不再靠近他,認真地說:“這裡的人不歡迎陌生人,你最好儘快離開。”
男人的聲音沉重而透徹,“為什麼?”
為什麼?馮湘一時啞然,想了想後說:“如果他們願意想‘為什麼’?就不會那麼做了。”
男人問:“你為什麼想告訴我?”
馮湘又啞然,他是不明白‘好意’?還是習慣懷疑彆人的好意?
馮湘道:“因為我的女兒說,蜜蜂很喜歡你。”
男人看看阿陵,不知雜亂的胡須裡有無笑容?簡短地說了句:“多謝。”
他提著水囊,走去他來的地方。馮湘放鬆後才發覺,原來剛才她渾身充滿了緊張。
馮湘非常在意,從那個男人身上釋放出的感覺。原來她也難免好奇,和阿陵一樣,對平淡生活中突然出現的‘怪異’非常好奇。
總之,他已經知道該怎樣做了。對於她最後決定的小小善意,馮湘非常滿意。
傍晚,馮湘牽著阿陵回家,阿陵今天起得太早,午後一直在溪岸邊睡覺,這時才有精神趕著小羊自己走。
馮湘關好羊,把今天挖的野喬根藏在羊棚的屋頂上,明天再想辦法賣出去。
馮湘抬起頭,看見天空中最後的一點湛藍色,阿陵問:“娘,你累不累?”
馮湘深深地歎了口氣,笑著說:“很累,很累,但是娘很開心,因為阿陵和我在一起。”
阿陵高興地握緊馮湘的手。
家裡沒有人在,堂屋裡留著一盞短芯的燈,芯短火小,不費油錢。
趙強如不在家,尤氏和福花會早早吃過晚飯,去彆人家消遣一陣子再回來。尤氏隨身帶著十幾把鑰匙,家裡要緊的東西都鎖得緊緊當當,不怕家裡沒人的時候,馮湘耍什麼滑頭。
馮湘放下東西,和阿陵打水洗了手臉,菜園裡的嫩瓜嫩芽都被尤氏掐了。馮湘挑了幾棵菜秧,想了想後,去雞窩裡抓了隻剛長成的小公雞。
阿陵坐在灶下點火,小手抓著稻草一本正經地紮成捆,塞在鍋底用火鉗挑挑鬆,被爐火照亮的小臉偶爾一抬,問:“娘,火燒的夠不夠?”
馮湘剁了雞,用香油爆著蒜子,菌子微微炒乾,盛在盆裡灑幾滴酒,再和米飯一起再蒸。
飯好後,馮湘給阿陵挑了雞肉,讓她先吃。蒸出的雞湯拌了米飯,要去喂臥床的趙家阿奶,尤氏的婆婆老白氏。
阿陵自己吃完了飯,把剩下的飯菜給馮湘盛好,用方凳擱著搬在後院裡,阿陵知道:娘喜歡坐在外麵看月亮。
尤婆回來後,照例要進灶房視察一下,她聞聞鍋裡殘餘的味道,懷疑地問馮湘:“吃了什麼這麼香?你們吃了什麼?”
馮湘說:“今天在林子裡撿了小野雞。”
尤氏高興地問:“雞呢?”
馮湘說:“吃完了。”
尤氏說:“你自己吃完了?連婆婆都不孝敬?真是笑掉大牙,不怕彆人戳斷你的脊梁骨?”
馮湘說:“尤婆,小野雞一點也不好吃,骨瘦如柴,根本咬不動。你已經老了,牙也掉了幾顆,應該吃好一點的東西,給你吃野雞肉才是不孝。其實,不管誰戳我的脊梁骨都沒有關係,隻要尤婆你健康長壽就好了。”
尤氏費解地盯著馮湘,七年來頭次聽到馮湘說這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馮湘輕輕笑著,目光中既無諷刺也無做作。馮湘就像跨過了一道檻,一直在她心裡攔著,不許她自由的檻。
如果馮湘對趙家還有期望,她就要背負著期望的束縛,她的期望也許永遠不會來,也許到來時已經毫無意義。
隻要馮湘放下期望,就再也不會在意她對尤氏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