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院子裡的聲音。
“如意姐,你頭再低一點。”
“這樣可以麼?”
“嗯,可……誒你乾什麼啊!”
程屺從李詠春手裡搶過來水瓢,黑著臉站在兩人中間,“李詠春,你太矮了,沒看到你如意姐腰都彎成90度了?你這麼衝水容易澆到她衣服裡。”
這個年紀的男孩,最忌諱彆人把自己當小孩,馬上跳腳,“我1米78了!以後還會再長的。”
“那等你長高了再說,現在一邊去!”程屺攔住要湊過來的小孩,擔心他撞到靳如意。
此時的靳如意滿頭都是泡泡,閉著眼摸索了半天,摸到掛在一邊的毛巾擦了把臉,打斷了小學生鬥嘴的兩人,“你倆都閉嘴,拿來我自己衝。”
程屺靠過來,“你稍微彎一點,我給你衝。”
靳如意雖然不願意,但還是彎下腰,頭微微向前傾。
程屺站得很近,靳如意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那股青皮柚混合著橡木苔的味道。
水流衝在頭發上的感覺很微妙,這種感覺不同於水龍頭或者淋浴噴頭那樣帶著強力的衝刷感,而是一種輕柔的、可以流淌過每一處發絲的溫熱。
程屺盯著那截雪白的後頸,纖細脆弱,但他記得摸在手裡是柔嫩滑膩的。
水從從脖子流到耳側,她的耳朵玉一般剔透,耳垂泛著微微的粉色,水流過去,就好像落了露珠的櫻桃惹人采摘。
“程屺,你是來搗亂的吧。”靳如意忍無可忍,“水澆到衣服上了!”
程屺回過神來,他隻顧盯著靳如意的後頸心猿意馬,沒發現水都順著脖子流進了衣服裡。
他有點不滿地說,“我不來,那小子就對你上手了。”
靳如意無語道,“詠春是還小孩子,你能不能彆想那麼複雜。”
程屺聞言低聲嘟囔,“他都上大學了你還當他小孩子,你上大學的時候都跟我……”
“你閉嘴。”靳如意感覺,再好的脾氣遇上程屺也能被逼出點毛病,想不通以前自己是怎麼能做到天天哄著他的。
她拿毛巾包好頭發,眼角因為生氣而泛著紅,但眼睛卻是水亮水亮的,被淋濕的絲質睡衣此時緊緊貼在身上,印出兩個渾圓挺翹的輪廓,似乎還在隨著說話和呼吸一上一下地晃動。
程屺不自然地彆過頭,聲音沙啞,“靳如意,你要不要回去換件衣服,濕了。”
靳如意狠狠瞪了他一眼,上樓換衣服去了。
房間裡有李嬸準備好的吹風機,但風力一般,靳如意吹了好久,頭發才勉強不滴水了。
她換了衣服,從院子後麵的小門出去進了茶園。
茶園邊上有茶農們平時乾活用來休息歇腳的石凳。說是石凳,其實就是取材於山上磨得光滑的石頭,經過一天日曬之後,到了晚上坐上去依舊是溫熱的。
夜晚的茶園有著與白天裡的喧囂截然不同的寧靜。白日裡茶農們在一壟一壟的茶樹間穿梭忙碌,茶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仰仗。
入夜後這裡卻安靜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遠處星光點點,近處蟲鳴陣陣。
靳如意當年一直很想和程屺來雲山,在山間、在溪水旁,看星辰升起又隕落,看茶樹在夜風裡悄然生長,看月亮升起天際漸明。
就像此時,綿延的山脈和深藍色的夜空仿佛融在了一起,漂亮得有點失真,靳如意就這麼看著,突然生出了一種天地遼闊隻此一人的感覺。
“你坐這裡發什麼呆,不怕黑了?”
身後響起一道煞風景的聲音,是程屺。
靳如意往旁邊挪了一下,給程屺留了點位置,她盯著夜空裡的某顆星星說,“以前總聽人們說,人死了之後就會變成星星掛在天上那個最顯眼的地方,隻要一抬頭就會看到。我一直不信這樣的說法,但是爺爺走了以後,我就再也不怕黑了。”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道,“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你看不到他,但知道他就在那團黑暗中。”
重逢之後,這是程屺第一次聽到靳如意如此不設防的剖白,此時她的情緒好像會流動一樣,程屺感覺到的是一種溫柔的滯澀感,心疼得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他想牽起靳如意撐在石頭凳上的手,但不敢輕易伸手,怕看到她像貝類一樣受到微小的刺激就會小心翼翼地蜷縮回殼裡去。
“隻要有人惦念,那些離開的人就一直都在。”程屺看著靳如意,認真地說,“我們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隻要沒有忘記,那就永遠不會消失。”
靳如意轉頭,正好對上了他仿佛盛滿繁星的眸子,不禁恍了神,脫口而出問道,“程屺,你在國外的時候,也會想念燕城嗎?”
說完後她就後悔了,這樣的問法就好像在引導著程屺說些什麼一樣。她有些尷尬地拽了一片葉子,放在鼻尖聞了聞,“嗯,好清新。”
說著還舉起來伸到程屺鼻尖前麵,熱心邀請,“你聞一下。”
程屺很給麵子低著頭聞了一下,強迫自己的視線從她纖細如筍芽的指尖上移開,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問她,“靳如意,你是不是想問我在A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
靳如意臉刷地紅了,急著解釋,“我沒有那麼想,隻是覺得一個人突然離開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去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會不會不適應。”
她的慌亂顯而易見,甚至下意識的撫了撫衣角。
所以當她聽見程屺那聲“想的”時,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隻是呆呆地看著程屺,一臉的不可置信。
“我說,想的。”程屺心裡軟得一塌糊塗,又重複了一遍。
靳如意馬上轉過頭看著漆黑的茶園,仿佛可以聽到心臟在胸腔裡怦怦地跳動。
他說“想的”,想的是燕城還是誰,已經無需進一步考證與辯駁了。
程屺目光灼灼地盯著靳如意。
她心慌時眼神會閃爍,會因為緊張而無意識地咬著下嘴唇,微乾的頭發還帶著清香的水氣,身邊是程屺有些粗重的呼吸,這一切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的網,籠罩著各懷心事的兩人。
山間夜風清涼,靳如意卻覺得連指尖都在微微發燙,泛著微微的酥麻。
程屺湊近了一點,如願看到了靳如意僵了一瞬,睫毛像小蒲扇一樣,快速地刷了幾下下眼瞼。
他輕輕笑了一下,聲音像是被刻意壓低了一樣,“靳如意,你緊張什麼。我說想,你聯想到了什麼?”
靳如意惱怒地站起來,攏了攏身上的披肩頭也不回的往前走,留下一句,“我先下去了,明天見。”
程屺看著隨著她走動一晃一晃的小流蘇,手指摩挲了一下嘴唇,笑笑沒說話。
靳如意從小門進到院子裡,李詠春正垂頭喪氣地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腳在跟石桌腿較著勁。
看見靳如意回來,眼神馬上亮了,巴巴地湊過來又帶著點不自然的問,“如意姐,你和那個程老板去山上逛了麼?”
靳如意心裡正亂著,根本無心管小孩心裡那點彎彎繞繞,隨口應付道,“沒逛,就聊了會兒。”
“哦。”
她急匆匆朝著屋裡去,根本沒有一點要停下的意思,李詠春眼裡的光馬上就滅了,垂著頭看鞋尖。
靳如意已經走到了門口,又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詠春”,她輕輕喚了一聲。
李詠春驚喜地抬頭,看見他姐皺著眉頭問道,“今天才周四,也不是農忙期,你不好好上課跑回家做什麼?”
“我……”李詠春結結巴巴,總不能告訴靳如意自己聽說她要來,偷跑回來的吧。
“李詠春。”靳如意的語氣帶上了罕見的嚴厲,“大學就這幾年,你逃課的時候也彆隻顧著玩,想想以後。”
“我知道了,如意姐。”李詠春看著她,心裡那點話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說了。
靳如意得了保證,就上樓了。雖然是看著長大的弟弟,但到底是彆人家的孩子,點到為止就行了。
她心裡還在想剛剛程屺說的話,曖昧又模糊,意有所指又好像隨口調笑。
卻好像輕易就能亂了人的心緒。
第二天早上,靳如意還在睡覺,就聽到有人斷斷續續敲門,迷糊中摸出手機,才剛七點。
這個時間敲門的,除了程屺就沒有彆人了。
她打開門,說話聲音還帶著睡意未散的鼻音,“有事?”
程屺還穿著睡衣,也不等人邀請,側著身很不客氣地就進了靳如意的房間。
他隨口說,“李叔昨晚回來已經快十二點了,聽他的意思似乎是和茶農們談得不太順利。”
靳如意聽完卻完全不意外的樣子。生態遊是好事,但要是拿自家的茶園去賭一個新興旅遊項目,讓不懂行的外人們進去采摘遊覽,這中間產生的損失能不能被收益填平,都是未知的。
茶農們不樂意是正常的。
他們世代在茶山耕耘,思想觀念傳統,不容易接受新事物,強行說教是沒有用的,得有一個人先站出來,讓眾人看到成效,觀念才能有所轉變。
她說,“沒關係,我有辦法。”
程屺點點頭,四下環顧這間小臥室,突然湊到她耳邊說,“李詠春喜歡你,你離他遠點。”
這人又來了,靳如意不耐煩地打開門,“你先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門外站著端著一杯熱牛奶的李詠春,看著身穿睡衣一臉愜意從屋裡出來的程屺,臉都白了。
程屺看著小孩一臉難以接受的樣子,心情很好地衝他挑挑眉,“早啊,詠春弟弟。”